夏翊清顿了顿,道:“我今儿已放了你先生休沐,他教了你这些时日,该让他歇歇才是。” “那……我明日也可以不读书了?” 夏翊清笑笑,将桌上的纸收起交予安成,又对天家道:“主上不可辍学,明日换一位先生入宫,以后两位先生轮番教你。” 天家泄了气,坐在椅子上道:“四哥竟是这般折磨人,定然是不疼我了!” “你尚不知我给你换的是哪位先生,怎的就说我不疼你?”夏翊清含笑说道,“我让你姐夫做你的先生,可好?” 天家立刻转悲为喜,道:“好!我要姐夫做我的先生!” “不过袁行正只可隔日入内,他在朝中尚有差遣,不可耽误朝事。”夏翊清转顾安成,道:“你先将那纸送去寿康宫,我稍后随天家一同去陪嬢嬢用晚膳。” 这一日后,福宁殿所有内侍换过一遍。 当晚,晟王府书房内。夏翊清收回搭在许箐腕侧的手,问道:“小叔可否同我说说,为何在伯父面前都不肯放松心神?” 许箐微微摇头,此刻嗓音嘶哑难辨,道:“我说不出来。子隽、三哥、明之,包括琛儿都在关心我,可他们越这样,我越说不出来。” 夏翊清:“我之前一直觉得小叔是个洒脱之人。” 许箐笑笑:“再洒脱的人,也总有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 夏翊清道:“他弥留之际口中除了念着嬢嬢的名讳,便是叫着‘阿清’。我想那不是我们名字之中的清,而是言清的清。” 许箐轻笑一声,道:“何必呢……” 夏翊清自袖子里取出一支毛笔递给许箐,说:“先帝临终前手里握着这支毛笔,一直到咽气都没有撒开。” 许箐伸出手想去拿,最终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手,他摇了摇头,转而拿起了杯子,说:“这是我留在东宫唯一的东西,其实这笔原本是他的,他还是太子时我从他那里抢来的。” “先帝去见言清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言清,”夏翊清说,“从他咽气的那一刻起,言清就真正死了。小叔现在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活着了。你是伯父的伴侣,是远国公的亲弟,是知白的小叔。你可以是成羽,也可以不再是成羽,可以是子丁先生,也可以不再是子丁先生。小叔,你自由了。” “……多谢……”许箐嘶哑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夏翊清走出书房,对等在书房外的晟王颔首,晟王低声道过谢,便快步走进书房。夏翊清回头看到书房中相拥的身影,心中升起些暖意,转身离开了晟王府。 是夜,晟王飞身进入了寭王府寝殿。 “伯父可是要吓死我了。”夏翊清心有余悸,“若是被暗卫误伤了可怎么好?” 晟王摆摆手:“你那俩暗卫认识我,没事的。” 夏翊清无奈:“伯父请说。” 晟王道:“季亭起了烧,你离开后没多久他便开始发抖,后来又说身上疼,我看着有些像之前毒发的模样,我想让你去看看他。” 夏翊清指向桌上摆着的药方和药瓶:“原是打算明儿一早送过去的,没想到小叔这病发得这般快。伯父放心,肯定不是毒发,只是经脉异常所致。我这些年一生病就骨节酸痛,小叔很少生病所以并没感受到那毒对经脉的影响。” 晟王追问:“那岂不是以后只要是生病都会像毒发那样疼?” “那疼不及毒发的万一,习惯就好了。”夏翊清继续说道,“小叔这二十多年一直提着一口气,怨恨、失望、心寒,还有没完没了的算计筹谋……这种种情绪堆积在一起,如今乍然一松,是很容易这样的。伯父放心,这病过去后小叔就彻底好了,身上的和心里的毒都彻底解了。” “多谢。”晟王点头,又道,“他的毒解了,那你心里的毒呢?” 夏翊清平静地说:“也解了,伯父放心,我会好好的。” 晟王看着夏翊清波澜不惊的面容,心疼说道:“道理都懂,但不一定能做得到,你……你自己保重。若是心里不痛快就来找我,别什么事都自己扛。” 夏翊清点头:“明白,多谢伯父。” “乖,”晟王揉了揉夏翊清的头发,“快休息罢。” 然而对于正在辅政的亲王来说,休息是件奢侈事。夏翊清刚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即墨允叫醒了。 看完即墨允的消息之后,夏翊清道:“世叔此时正在病中,姑母还得撑着公府,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通知北边,让孙娘子往西境去,叮嘱孙娘子不要跟骁骑卫说。待红疏入京,我会将许公调回,明儿我再去找一趟代内人,你替我传信知白,让他安心。” 即墨允立刻离开去办事了。 “远国公病重”这五个字就像冬日里刺骨的寒风,让夏翊清彻底醒了过来。带兵打仗的将领哪一个不是一身伤病,自己的父亲锦衣玉食,也只是勉强熬过了四十三岁,满身伤病四处奔波的远国公比先帝还年长三岁。将军骨硬不畏苦,可没有人能逃得过时间摧磨。 次日晨起,红疏入宣政处,未几,批复传出,远国公即刻回朝。 两日后,坐落于西南山坳里的药仙谷重开山门,当家人陵游时隔二十年再次亲自出动,前往西境前线。 三日后,远在北疆的孙翥启程,一路向西。 十五日后,西域四国撤兵,西境之困迎刃而解,平宁侯奉旨回朝,然而回朝途中北疆又传来战报,便直接转道北疆草原。 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年尾。 远国公回到京城时病情稍有起色,已可独立进食汤水,亦可稍坐对话。 是日,寭王散值后亲赴远国公府。 夏翊清进门时正碰上陵游,陵游欲行礼,夏翊清连忙扶住:“老先生别这样,我随代内人学习医术多年,她是先生的亲传弟子,我该给先生行礼才是。” 陵游含笑说道:“原来是你。来,伸手过来。” 夏翊清恭敬地伸出手腕递到陵游面前,陵游诊脉片刻,朗声笑道:“不错,医者亦可自医,你将自己调养得很好。年轻人,别太劳累,细水长流才是正道。” “多谢先生。”夏翊清恭敬说道,“那许公他……?” 陵游:“这次没事,但不代表以后没事。年轻时消耗过大,昔年伤病又不甚在意,西域气候多变,被流矢伤到之处未尽清理,以致化脓感染,接着引发旧伤,才会病重至此。” 夏翊清问:“先生可有办法?” “那得看你了,”陵游道,“他若不再去吹冷风舞刀剑,活到七八十不成问题,可若像这样继续点灯熬油下去,就不一定再有这般好运了。” 夏翊清颔首:“我知道了,多谢先生。” 陵游抬头看到了大长公主,扬声道:“小娘子留步!” 大长公主转过身来:“陵谷主,我都这般年纪了,莫要再叫小娘子了。”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小娘子。”陵游朝夏翊清点头示意,快步走到大长公主身边说话去了。 夏翊清便顺势进入了寝室。 远国公挣扎着要起身:“四大王……” 夏翊清连忙按住他:“许公歇着,我只是来看看。西境已安,南境也已无事,知白在草原刚打了一场胜仗,许公可以安心了。” “是下官失职。” 夏翊清道:“人吃五谷杂粮,总会生病。西域冬日难捱,温差极大,军中又苦,许公这些年实在太累了些。” “大王这是这是何意?” 夏翊清:“许公别误会,我不是先帝,没那么多疑心。仲渊四境安稳全仰仗着许公呢,只是刚才陵老先生说了,许公的身体得好好保养。” “下官还可以……” 夏翊清摆摆手,打断道:“许公难道想让知白再看到一次自己的父亲在眼前倒下吗?而且如今县主和公子还不过八岁。” 这句话戳到了远国公的心里,当年四境奔走,他和大长公主心中有数,左不过以身报国,行军之人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可许琛年幼时亲眼目睹亲生父亲死在眼前,他确实不忍让许琛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如今仁瑲仁珩年幼,家里这三个孩子是他的牵绊,这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夏翊清继续说:“不能再让你们这般奔波了。知白这半年先去南境再往西域,接着又回到北疆,就算他年轻身子好,也禁不住这般连番折腾。知白去年同我说过,军中如今有些势头并不好,骁骑卫也是人,许公和知白也是会生病受伤的肉体凡胎,可你们如今就是这百万长羽军的主心骨,离了你们似乎就不会打仗了。这固然有好的一面,可是许公,你难道就真的没担心过吗?许公比我要清楚,打赢一场仗靠的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军心该是将士之间彼此敢于交付后背的信任,而不是迷信于某一个人和某一支队伍战无不胜的功绩。” 远国公被这话说得发愣:“大王这是何意?” 夏翊清叹了口气,换过称呼,说道:“姑父,我对你和知白从未担心,可未来天家亲政后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姑父你同先帝情同手足,又有姑母这层关系,依旧被怀疑忌惮了二十余年,待我还政之后,仁珩和仁瑲都大了,知白也正当年,许家还能得到皇家的信任吗?照如今军中形势,若有一日许家被藏弓,百万长羽军会如何?我仲渊边境又会如何?永业年间仲渊式微,不就是因为敬宗不顾一切地削军权寒了将士的心吗?姑父放心,我不是要削兵权,更不是要对许家做什么,我只是想让长羽军真的成为仲渊的长羽军,这样等我还政之时,许家才能全身而退。” 远国公停顿片刻:“许家是臣子,你不必如此。” 夏翊清笑了笑,说:“功臣良将都该有好的结局才不会让人寒心。虽然自古以来军功累立之人最后大多没有好下场,但我却想改一改这个道理。就算如今掌握军权的不是许家,我也会这么做的。无论以后是谁带兵,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我希望皇权和军权能够和平相处,我想要消解君王和主将那两半兵符之间没完没了的猜忌和博弈。或许姑父会觉得我天真,可我还是要去做,不试一试我总是不甘心的。” 远国公默默点头。 “姑父好好休息。”夏翊清起身,“宣政处还有事,我是偷闲跑出来的,不能久留。今年过年宫中不办宴,姑父若是不嫌弃,除夕夜能否给我留副碗筷?” 远国公连忙说:“那是自然,四大王肯赏脸是下官的荣幸。” 夏翊清笑着说:“先帝已去,那般规矩忌讳也可稍松些了,家宅之内,我便只是四郎。” 远国公目送着夏翊清离开房间,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除夕 -腊月二十九,北疆捷报,被玄狼部侵占的六城全数收归。新帝登基未到半年,国境再次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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