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我没有父亲了……”夏翊清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再是谁的儿子了。我有嫡母,有养母,可给了我生命的两个人都不在了……我是新帝的兄长,是仲渊的寭王,我有许多身份,可我为人亲子的身份已随着先帝的驾崩而不存在了。” 许琛心下不忍,他腾出手来抚过夏翊清的眼眸,却并未拭到泪。 夏翊清抓住许琛伸过来的手,低声道:“今儿哭灵时已然哭过很久了。” 许琛劝道:“你别太难过。” “嗯……”夏翊清攥着许琛的手,“还好……你回来了……” 许琛干脆放下手中的篦子,轻轻抚摸着夏翊清的头发,道:“我会陪着你,放宽心。” “他弥留之际,手里……”夏翊清的声音逐渐变弱,话未说完就已然睡了过去。 许琛心疼凝视片刻,轻抬手指,桌上的油灯忽闪一瞬随即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次日,夏翊清睁开眼,却见身边许琛并未离开,他连忙松开手,问道:“你莫不是陪了我一夜?” 许琛颔首,道:“无碍的。昨晚母亲在宫中陪皇……太后,父亲在晟王府陪小叔,瑲姐珩哥有乳母照看,早早就睡下了,没有人会找我的。” 夏翊清放下心来,坐起身来说:“我一早得去跪灵,你再歇一会儿。” “我也得去。”许琛也跟着坐了起来,“我既是臣子又是名义上的皇亲,怎能不去?” “知白……”夏翊清叫住了许琛。 “嗯?怎么了?”许琛一壁穿衣一壁回头看向坐在床上的夏翊清。 夏翊清却摇头道:“没事。” 许琛拿着夏翊清的衣服走到床前,说:“别太难过了,你再醒醒觉,可要我帮你穿衣?” 夏翊清回过神来,连忙下床接过衣服退到一边,眼神却一直跟随着正在整理床铺的许琛。 许琛背对着他,说道:“这般盯着我作甚?真要我伺候你穿衣?” “大将军莫不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夏翊清收了眼神,开始穿衣。 许琛依旧在整理床铺,说道:“我若不能感觉到身后动静,战场上怕是要……要危险了。” 夏翊清不再说话,穿好衣服后便去梳洗了。待他收拾妥当回转,却见许琛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一手拄头,眉间倦意颇深。不知怎的,夏翊清竟想起那时在江宁府地牢里,许琛强忍疼痛陪他审犯人时的模样。 夏翊清静静地看着许琛,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距离许琛被炸伤已然过去一年,可他依旧很瘦,这次回来后眉间的疲惫也一直未曾褪去,而现在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出晨功才对。 军报说得轻描淡写,院里的消息也都正常,许琛那每月一封的家书也都毫无破绽。北疆的风难道真的那般烈?有孙白薇在军中,竟也没能让他养好? “知白。”夏翊清轻声唤道。 “唔……”许琛缓缓睁开眼,愣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收拾好了?那便走罢。” “时间还早。”夏翊清扯了个谎,“我还有些累,你再陪我歇一会儿。” 许琛起身,拉着夏翊清坐到榻上,道:“只能再歇半个时辰,不然该失礼了。” “好。”夏翊清靠在许琛怀中不再出声,待听到许琛平稳的呼吸声后,才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给许琛搭上薄被。他看起来太累了,哪怕让他多睡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虽是以日易月,但国丧之仪依旧是熬人的。 八月二十七日,大敛,帝成服。 九月八日,小祥,帝行奠,释衰服。二十日,大祥,帝释服。二十一,择定山陵,制陵名曰永乾。二十三日,禫除。二十七日,翰林学士院及两府定谥,曰圣文英武德孝皇帝,庙号宪宗。 十月二十四,灵驾发引,群臣肃穆。新帝被那从未见过的阵仗吓到哭泣不止,皇太后与寭王在新帝身旁低声劝慰。如今仲渊权势最大的三人,站在先帝灵驾之后,竟真有了些母慈子孝,长兄如父的温情。 宪宗在位二十三年,将仲渊从濒临灭国的险地之中拉将出来,政通人和,更盛前朝。夏祌这一生,无愧于他“开宇”的年号,未来史书评判,他注定是个优秀的帝王,毋庸置疑的中兴之君。 而后,皇太后懿旨,天家名讳去“清”一字,内外避字不避音。翰林学士院拟定,两府核准,天家与太后用印,御诏,次年改元为“太康”。 有司请,皇太后制令称「吾」,处分公事画准用「允」;寭王制令称「予」,处分公事画准用「诺」。 皇太后携天家朔望临朝紫宸殿,天家位左,太后位右。常朝由寭王主持,隔日临垂拱殿。特赐寭王坐而论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 内外命妇依旧制,各改尊称,皇太后移居寿康宫,皇太妃移居寿慈宫,先帝嫔御,凡有所出,恩养禁中;凡无所处,迁居延福宫。 寭王的辅政生涯,是以三道红折开始的。 「北疆玄狼部一夜之间侵占边塞六城。」 「南凉、南赵、吴国、淳燕联合出兵,八十万大军压境。」 「西域依耐、渠勒、蒲卢、龟兹共同起事,二十五万大军正朝边境突来。」 两府虽为国朝中枢,但办公环境着实不算好,案卷奏疏颇多,十数位官员挤在一处,平日里也便罢了,如今名为“辅政”实则掌权的寭王也日日在这拥挤屋室中同吃同喝,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实在不像样子。因寭王坚决不入勤政殿,太后便命人将勤政殿旁廊间贯通,称“宣政处”,做为寭王日常处理政务之所。 三道红折此刻正放在宣政处寭王案前,下方站着的大小官员都低头不语。 夏翊清双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打。” “大王三思,”御史中丞方崎出列,“南境只有五十万兵,西域也只有十多万,如今西南两境敌军加起来已过百万,更遑论还有北疆。若是三线开战,恐怕顾此失彼啊!” 夏翊清没有理会方崎,转而问冯墨儒:“冯相,兵部的库存够支撑多久?” 冯墨儒躬身道:“四线开战,可用三年。” 夏翊清又问:“户部的钱粮可够?” 甘崇回话:“足够。” “那就打。”夏翊清的语气十分坚定,“兵力几何,如何用兵,不必御史台操心,我仲渊武将还未死绝。” 方崎不敢再说话。 “去请远国公和平宁侯来。”夏翊清说完,立刻有内侍小跑着出宫去了。 “三境同时起事,无非是看先帝驾崩,天家年幼。”夏翊清继续对宣政处中一众官员说道,“此时绝不能退。就算亲自披挂上阵,也必得守住国朝疆土。我知道前些年耶兰一战让诸位心有余悸,但若此时退了,便会给周遭邻国留下个新帝软弱的印象。诸位是想让仲渊再回到永业年间吗?” 站着的众人都低头垂手,不敢多言。 夏翊清放缓了语气,道:“诸位辛苦,都先回去罢。” 午后,旨意自宣政处发出,送往三境前线。 远国公与平宁侯回京之时,将骁骑卫全数留在北疆,便是为了镇守草原。此次连番起事,远国公去往西域,平宁侯奔赴南境,北疆有纪寒和覃岷二人坐镇,暂无大碍。 冬月初八夜,平宁侯率亲卫偷袭,自南凉与南赵军营边界掠过。同时另有一队人从吴国与淳燕的军帐中穿行而过。待南境联军发现异样,竟是只见远处星点火把。 联军将领顿觉不妙,半夜点兵搜营,结果无人死伤,粮草安稳,战马无忧,连之前平宁侯对付耶兰时所用的火油都没有。 南境八十万联军一时慌了神,只严阵以待直到天明。 次日一早,几只雄鹰在军营上空盘旋片刻,未几,联军军营火光冲天,地动山摇。 联军帅帐中。 淳燕国主将淳于栎怒目圆瞪:“萧大将军!你信誓旦旦说铁火能将长羽军炸飞,可如今呢?竟先让长羽军把我淳燕士兵给炸了!” 南凉的萧定开口道:“又不是只有你淳燕的人被炸了,我凉国士兵也有伤亡!你这是在怪我吗?” 淳于栎恨恨说道:“你凉国去年那两万骑兵连五千黑甲都打不过,我就不该信你那个破铁火!” 萧定看向淳于栎:“淳于将军,我铁火有多大威力你是见过的,若能把铁火埋在阵前,必能把仲渊的那些兵炸回去!而且你没看到阵前根本没有黑甲兵吗?!” “那你倒是埋啊!”说话的是南赵主将赵黎,“萧将军,你铁火确实威力大,可列阵半月,你竟还没挖好沟!今儿人家用几只鹰就炸了一大片营帐,你那沟到底要挖到何时去?!” 萧定狠了心:“一日!就再容我一日!明日就能好!” 便是此时,一阵山崩样的震颤袭来,持续近一刻钟方才停歇,帅帐中的四人都惊出了一身汗,传令兵飞快跑进营帐,惊恐地说:“炸……炸了!铁火库炸了!” 萧定脸色惨白瘫坐在椅子上,吴国主将吴尧起身刚要说话,就见一支铁箭穿过传令兵的身体直直钉在地上,传令兵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窿,呜咽了两声便断了气息。 淳于栎掀帘而出,却被一根黑色长棍顶在颈侧,那长棍便是乌霜,持棍人自然是许琛。淳于栎这才发现,帅帐周围的亲兵竟已无声无息地被处理掉了。 许琛用乌霜顶着淳于栎进了帅帐,左手掀起面罩,开口说道:“不错,竟是这般齐整。” 赵黎惊恐地说:“你……黑!黑黑……黑甲!” 许琛笑着说:“赵大将军怎的结巴了?” 吴尧亦是战战兢兢:“你……你怎么进来的?” “如将军所见,步行而入。”许琛依旧面带微笑,“抱歉,竟是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平宁侯许琛。” 萧定尚未从铁火库被炸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如今又见了敌方主帅,瘫坐在椅子上根本无力起身。吴国主将吴尧的手却已摸到自己腰间佩剑之上。 许琛道:“吴将军,你这剑该对着谁,可得想想清楚。” 淳于栎轻笑一声:“你到我们帅帐之中行离间之事,可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话多。”许琛眉头微皱,右手轻动,乌霜顶端的五把利刃飞快弹出,最近的一片刀刃正贴在淳于栎的颈旁。 这是改进版的乌霜,所有机关都可以用单手完成,用起来更加方便。 淳于栎觉得自己颈侧脉搏每跳动一次都会打在那刀刃之上,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许琛转而看向剩下三位主将,说道:“你们这帅帐藏得这般深,怎的就不想想我是如何找到的?” 这次南境联军将帅帐藏在了辎重部队之中,留下假的中军大帐在外,只有很少亲兵才知道真正的帅帐所在,许琛这话教四人心中都泛起了怀疑。 赵黎这次倒是未再结巴,开口问道:“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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