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捷报送来的还有一封家书。 “除夕不能回京,代问父亲母亲安……”许琛的家书絮絮说了很多,战事终于安稳,字里行间也皆是轻快之感,夏翊清边看边笑,心中溢满甜蜜。细算起来这一年他们相聚不过月余,但每月一封家书按时送到,倒像是从未离开过。 信后压了一枝干梅,许琛写道:“石榴花期已过,关外红梅正盛,折一枝红梅送佳人。” “……”夏翊清羞赧掷开,复又连忙拾起。心道:从军之后反倒更像是这京中温柔乡里养出来的风雅贵公子了。 北疆。 归平将银狐氅衣披在许琛身上:“今日天寒,郎君好歹穿上些。” 许琛回头看向归平:“平留去唠叨纪寒了,你又这般啰嗦起来,是要将我这耳根磨出厚茧来才肯罢休?” “若不想生茧,就不要去做那教我们啰嗦之事才是。”归平辩驳一句,旋即正色道,“这一年郎君太过辛苦,北疆风烈,留神生病。我们已经被主君吓过一回了,郎君可别再那般了。” 许琛顺势将氅衣拢紧,道:“这样可行?我的小祖宗,你真是要命!” 归平替许琛将氅衣顺好,问道:“今儿除夕了,夜里要如何?” “你想过节,关外那帮莽夫可不会教你舒心,得盯紧了。”许琛停顿片刻,道,“今晚叫上栋哥去外面转一圈,让平留和纪寒留在里边罢。” 归平低声道:“郎君定是想家了。” “你就不想?”许琛笑笑,“这些年一直在家过年,如今除夕离家,定然心中别扭。可是这虎符在手,我们守在此处,国中才能有千万人可以团聚……” “郎君说得是。” 许琛问道:“公主还好吗?” 归平面露茫然,许琛蹙眉道:“你这一年都没给采芷写信?” “写了!是写了的!”归平连忙说,“公……长主一切都好,寿昌郡君也好。” 寿昌郡君便是永嘉和袁徵的长女。这女儿生在中秋,彼时先帝已然病重,能等到外孙女出生万分欢喜,当即赐了寿昌郡君,同时按皇孙排行赐了名,长缃。而后天家更亲自题了十数个字交予皇后,便是将日后永嘉和明嘉的女儿名字全数写了出来。 许琛:“你一说长主,我总还觉得是母亲,可母亲现在已是大主了。” 归平笑道:“是了,我们也还未习惯,总是说错。” 此时传令兵突然来报:“少帅,乌珠部偷袭医部,医部求援!” 许琛立刻解下氅衣扔到身后亲兵手中,对传令兵吩咐道:“骁骑卫留一半看家,其余全副装备跟我走!” “是!”传令兵立刻转身离开。 “你跟我走,让平留纪寒和覃岷一起整队,随时准备给我们支援。”许琛背上乌霜,同归平吩咐道。 归平却犹豫起来:“郎君,你……” 许琛厉声道:“别废话,跟上!” 归平终是没有多说,跟着许琛往医部去了。 骁骑卫尚未用到长羽军支援便打退了乌珠部,还用铁火送了他们一串新年焰火。 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去而复返,许琛带着一千骁骑卫驻守医部,让其余人回到营中去过年了。 草原上的新年没有繁琐礼节,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唱歌跳舞,喝酒吃肉,热闹自在。趁着众人喝得正兴,许琛悄悄离开,独自一人往医部外面走去。 许琛走到两座墓碑旁跪了下来,低声道:“阿爸阿妈,儿子来看看你们。” 许琛郑重地磕过三个头,盘腿坐在与墓碑旁,自酒囊中倒了些酒到地上,又喝过一口,轻声道:“今儿是除夕,是团圆的日子。” “今儿下午,儿子带着长羽军保护了族人。阿爸阿妈放心,母亲言而有信,护了克烈全族,也护了儿子这些年。” 许琛又喝了一口酒,说:“阿爸,你不用道歉,仲渊从未怪过你,我更没有怪过你。这些年我过得很好,父母叔伯都待我很好,我也找到此生良人。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他来拜过你们。我……有些想他了,京中风起云涌,不知他可还安好。阿爸阿妈,你们可曾相信缘分?克烈毒药害了他,我却选定他为良人,终究是将此生际遇赔给他。那毒也害了小叔,小叔膝下无子,日后便是我来为他养老送终。一方毒药,一生缘分,倒不知是谁亏欠了谁,又是谁赢过了谁。阿爸阿妈,你们再等等,总有一日,我会将扎鲁亲自斩杀,将这些年恩怨尽数清算……” 许琛靠在墓碑旁说了许多话,直到子时才起身,他将酒尽数倒于墓前,低声道:“阿爸阿妈,今年是太康元年了。” 许琛回到医部时,正见一脸焦急的归平,他笑着走到归平面前:“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着什么急呢?” 归平一把拉住许琛:“郎君叫我好找!怎的一到医部就乱跑,我还以为……” “丢不了!”许琛拍了一下归平的后背,“还一到医部就乱跑?我总共也没来过几次。” 归平:“小时候那次我可是同凝冰姐姐险些将医部翻了个遍!” 许琛装傻道:“是吗?我不记得了!” 归平笑道:“郎君若是再乱跑我回去定要向大主告状!” “小祖宗!喝酒去!”许琛推着归平往篝火旁走。 远国公府。 今年许琛不在,公府反倒比往年热闹,不仅夏翊清在,晟王和许箐也在。 定远公尚在病中,吃过饭后便回去休息。许箐闹过一番,终是被大长公主赶到了侯府。 到了侯府,许箐开口道:“四郎再陪我喝几杯?” 夏翊清:“小叔病刚好,少饮酒。” “没劲!”许箐转顾晟王,“你陪我喝! 夏翊清连忙道:“我陪小叔喝便是了,伯父酒量差,若是一会儿你们都醉了我可伺候不过来。” 许箐朝晟王挑了挑眉,晟王便转身去取了酒来。许箐说:“这是我酿的酒,要不要尝一尝?” 夏翊清颔首:“自是要尝的。” 夏翊清接过酒杯,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他问道:“这酒……可有名字?” 许箐摇头:“没有。这世间不是所有东西都要有名字的。你若爱它,没有名字又何妨?你若不爱它,有了名字也无用。重要的不是名字,重要的是抛开名字,它是什么味道。” 夏翊清若有所思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被辣得几乎无法控制表情,半晌才道:“这酒也太辣了!” “慢慢品,有回甘。”许箐又给夏翊清斟了一杯,“这酒啊,喝急了就呛到了,喝得慢了又没有乐趣,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分寸,你才能感觉到它真正的味道。” 夏翊清品味片刻,抬头说道:“受教了。” 许箐摆摆手:“我只是在说酒而已。” “我也是在说酒,”夏翊清和许箐轻轻碰杯,“小叔的酒很好喝。” 二人又接连饮过几杯,晟王看夏翊清脸上已飞起红晕,便知差不多了,于是开口说:“四郎,你若是累了就回府去罢。” 夏翊清摇头:“我想……我想在侯府待一会儿。” 许箐笑着说:“那就陪着你,想待到什么时候都行。” 夏翊清又自顾自地喝了几杯,此时明显已经醉了,晟王心下不忍,扶着夏翊清站起来:“我扶你去歇着罢。” “伯父……”夏翊清趴在晟王怀里,低声说道,“我真的好累……天家为什么要让我辅政?为什么一定是我!知白……还有许公……我亲自批的奏疏将他们送至前线,害得许公重病,知白三线奔波!这不是我想要的啊!我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安稳的……南境……他该多疼啊!他不说累也不说疼,可我……这次若是许公真的出了意外,他会恨我的……他会恨死我的……” 夏翊清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远国公的病到朝中被人掣肘,自前朝百官议论至后宫流言蜚语,大有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尽数说出的架势。 晟王瞪了一眼许箐,连忙哄着夏翊清回到寝室之中。 一番安抚劝慰,晟王退出寝室,走到许箐面前:“何必如此?” 许箐斟过酒递与晟王,道:“他太累了,有些话得说出来才行。他刚十九岁,那小肩膀扛得住吗?前朝后宫多少眼睛盯着他呢?” 晟王喝了口酒,说:“当年也没见你替夏祌这般操心。” “夏祌是自愿的。”许箐微微摇头,“夏祌名正言顺,太子监国,帝崩即位。可他呢?辅政,这两个字就是用来诛心的。夏祌在时,这孩子跟宏王一来二去地过招,从来都是被动破局。咱们都知道他有能力破局更有能力设局,但他从来就没主动出击过,他是压根不愿意去搭理这些事。他既不愿意做事,又没有名份做事,可现在必须得做,你说他能不累吗?” “夏祌是真狠。”晟王说道,“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竟真把四郎往火坑里推!” 许箐语气平静地说道:“因为他不心疼四郎,所以四郎怎样他都无所谓。他是不喜欢宏王,但宏王毕竟是在他眼前长大的。就算是条狗,天天在眼前转,也总能有些感情,夏祌心疼宏王多过四郎。” 晟王还是觉得不平:“遗诏既已写了‘辅佐嗣君’,那便多给四郎一个摄政王的名份又能如何?” “给了就不是他了。”许箐摇晃着酒杯道,“亲王辅政和摄政王是两个概念,摄政王可是位同副帝,他可能让有元氏血脉的孩子沾上这个‘帝’字吗?现在虽然奏疏都是四郎过目批复,他也有权力自己决断,但每一次批复用印时,他只能用‘诺’,也只能用自己那个祐渊寭王的宝印,就这一点点差距,就让满朝大臣都能明白,只是亲王辅政,没有摄政王。” 晟王叹了口气:“我实在是心疼四郎。”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许箐故作委屈道,“我也很可怜的……” 晟王:“就你?用你这酒把小孩子灌醉,你哪里可怜?” 许箐撑着头看向晟王:“我这是给他个发泄渠道,今儿晚上在琛儿的寝室里应该能睡个好觉。毕竟爱人的床榻是最管用的。” 晟王抬手拍了一下许箐:“还这般不正经,这些话你少跟孩子们说!你离经叛道也就罢了,别带坏了孩子。” “你当初不是最喜欢我离经叛道吗?”许箐笑着靠近晟王,“怎的现在嫌弃我了?” 晟王拿过许箐手里的酒杯,道:“你今天喝得不少,别喝了,留神又头疼。” 许箐指了指地上说:“我就刚才喝了一口,其他都倒了。” “你竟转了性了?”晟王颇有些意外,“以前你可是有酒必空杯的。” 许箐低头转着酒杯说:“阿禤,我想跟你多待几年。夏祌死了,三哥也在鬼门关转过一圈。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是可以去阎王爷那儿排队的年纪了,可我还没活够,我还等着七老八十的时候,拔你的胡子做毛笔给你写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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