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轻叹一声:“我自然明白。只是如今这种情况下,我若倒下,北疆就剩父亲一人。一边是札达兰虎视眈眈,一边是玄狼部的侵扰,还有其他小部落……” “没有你的时候舅舅就扛不住了吗?”孙翥打断许琛道,“这二十五万长羽军是摆设?还是纸糊的?表哥,不是所有事情都要你亲自去的。” 许琛苦笑一下,道:“我听你的便是了。” 孙翥取出药瓶递给许琛:“寭王的药太过凶猛,不要再用了,你如今不能再用那般猛药了,这个温和些。” 许琛接过来道了谢,孙翥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营帐。许琛无奈想道:若是哪日天塌下来,自己这个表妹怕也只会轻轻皱下眉,做不出更多的反应了。 转眼便是八月,一道圣旨传到北疆,许家父子接旨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福宁殿内,天家靠在软榻之上,精神尚可,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定远公和许琛行礼后便立侍在侧。 寒暄几番,天家便命陈福传达旨意,两府已然拟定,许琛进平宁开国侯,许箬特进远国公。二人谢恩后,天家单独将远国公留下。 天家缓过片刻,终于露出了疲态:“叔亭,我没多长时间了。” 远国公刚要开口,就被天家打断:“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此番叫你回来,是想跟你交个底。” 天家拉过远国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道:“这些年我是疑过你,但也真的依靠着你。仲渊四境安稳有多少你的功劳,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我虽安排好了身后事,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即墨允毕竟与言清走得近,有些事情我也不敢全然信他。事到如今,我只能信你了,我们这三十余年的情谊,远非旁人能及。” 远国公此时心中万分凄然,只轻轻颔首。 天家自榻桌下取出一道圣旨,递与远国公,道:“皇权绝不能落到有他国血脉之人手中,日后若是有人要威胁皇权,你就拿着这道圣旨……清君侧。” 远国公恭敬地接过圣旨。 “还有,”天家继续说,“这次你们在草原半年,知白做得不错。这孩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身世……以后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尽量让他远离草原。我不是不信他,我是怕我不在了,他的身世会连累你。” “臣明白。” 天家轻叹道:“阿箬……你可还记得壬午之乱吗?” 远国公周身一紧,他有二十多年没听到天家如此称呼了。 “我知道你没忘。”天家缓缓道,“你带着一万骁骑卫千里奔袭自北疆回到京城,清扫了五万准备谋反的直隶六旅,让景兕跪在了我面前。我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定要记住当年对着景兕和文武百官说的话。” 远国公轻轻颔首。那时先帝第九子景兕伙同直隶六旅起兵逼宫,想要夺权篡位,天家手中只有拱圣十二营三万人,情势危机。彼时还只是定远开国县侯的许箬千里驰援,解了京城困局,亲至福宁殿迎出天家,将谋反的景兕捆了押至天家面前,而后说道:“长羽军只奉天家诏令,今日凡未见天家诏令擅自出动之将官皆为叛国。依军法,叛国者就地斩杀。” 那一日,直隶六旅中凡有权核对兵符诏令之将官尽数被杀。终究是他替天家担下了这近百条人命,而后直隶六旅整编为直隶四旅,改为护卫外皇城,且将京畿路军牵至城外,与拱圣十二营成内外合围之势,便是防着这直隶四旅与外军勾结再度逼宫。 天家笑着说:“不说这些了,你赶路定然辛苦,带着知白回去歇歇。知白又清瘦了,你别太苦了他,以后这四境是要交给他来守着的。” “是。”远国公起身,犹豫片刻,低声道:“主上保重。” 天家摆摆手,没再说话。 远国公迈出福宁殿,心中悲恸不已。许琛见他身形微晃,立刻上前扶住:“父亲。” “无妨。”远国公稳住心神,“我们回家。” “是。” 开宇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庚午,帝崩,年四十三。 在外人看来,天家是猝然崩逝的,他在八月二十那日还正常在朝会上听政,驾崩前一日的千秋节圣朝上也并未表现出衰败之象。天家并未明立太子,但稍加了解陈年旧事之人都知道寭王不可能承继大统,是以,许多人都动了心思,暗暗站在了宏王身后。 然而帝崩之后,两府宰执依着旧例入福宁殿取出锦盒,竟见其中早已封好遗诏———— 「朕蒙先帝之遗休,荷国大统。然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无所逃也。朕嗣守大业,惟付托之重,夙夜祇惧。赖天之休,方内义安,四海富康。然自不惑以来,积勤爽豫,虽药石累加,亦至大渐。皇子兖国公徖清,聪知明睿,夙彰孝爱,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皇子寭王翊清,温文日就,睿智夙成,命平章军国重事,辅佐嗣君。宜尊皇后为皇太后,端贵妃柴氏为皇太妃,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及寭王翊清处分,必能祇荷庆灵。诸军赏给,取嗣君处分。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成服三日而除,应沿边州镇皆以金革从事,不用举哀。皇子宏王卓清,事亲以孝,颇慰朕心,当衰绖三年,奉迎发引,守朕山陵,以全其孝。呜呼,死生之理,圣哲所同。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咨尔臣民,咸体朕意。」 首相冯墨儒及次相盛弥核过遗诏,便率两府重臣入内,皇后说道:“天家崩逝,嗣君尚幼,幸得寭王及诸卿协辅,现请召百官列班崇庆殿,冯相公宣制发哀,保嗣君继位。” 众臣躬身。 皇后接着说道:“国朝久未治丧,仪典诸事稀疏,礼部可循旧礼,依敬宗故事处置,治丧皇仪殿。嗣君年幼,告哀之事缓行,留中两府,待除服后再议。老身奉命垂帘,必当尽心,然庶务繁杂,嗣君尚幼,必然不足。寭王平章军国重事,当以他为首。” 而后不再多言,众人行至崇庆殿,于大殿之上宣告遗诏,跪地拜礼,改称皇帝陛下及皇太后殿下。 行礼后,众臣退班换服,夏翊清自崇庆殿后方侧门出,顿觉疲累不堪,扶着门框缓神。安成侍在一旁,连忙扶住。 “去请戚烨和吕斌来。”夏翊清吩咐道。 “主子还是先……”安成终究没有说完,躬身道,“臣这就去。” 未几,戚烨与吕斌赶来,夏翊清已神色如常,于门侧站立,道:“先帝当年选中二位领拱圣十二营,定是有所思量。如今先帝已去,吾与平宁侯交好,二位心中定有所虑。” “臣不敢。”戚烨躬身道。 夏翊清摆手:“吾只当戚都统哀思过度说了胡话,吾只是亲王,戚都统不该对吾称臣。” 戚烨立时准备跪地,被夏翊清拦住,道:“国朝久无辅政亲王,想来也并非你一人有此想法,此事稍后吾会与两府交代清楚。此时叫二位前来,是为了给你们安心。向来天家亲卫最为重要,如今天家年幼,外周敌意环伺,保护天家便是你们的职责。吾所做一切,皆为辅佐天家,不为搬弄权谋。吾与任何人交好皆为私事,拱圣十二营由谁统领则是国事。如此,你们可放心了?” 自帝崩之后,拱圣十二营中便有了些声音,寭王以皇子身份辅政,便是实际掌权之人,若他有意揽权,做那挟天子之事,定然要将天家身边护卫换过一轮,恰好他又与平宁侯颇有私交,平宁侯如今屡立战功,教他领了拱圣十二营也无人敢置喙。吕斌自然心中也有这番思量,但未料到寭王如此坦诚,这样反倒让吕斌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不由得更恭敬回话:“下官遵旨。” “四万直隶营不得出任何差错,尤其在先帝丧期之内,千万护好宫禁。” 吕斌和戚烨都躬身道:“大王请放心。” “我身边只有安成一名内侍,你们只需记得他便好。”夏翊清摆手,“去忙罢。” 二人行礼离开。 即墨允从角落里走出来,到夏翊清身边扶住他,轻声说道:“今儿刚第一日。” 夏翊清颔首:“放心,我倒不下。” 即墨允自袖中取出香囊递给夏翊清,说:“这些日子人多眼杂,知白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他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夏翊清接过香囊,没有说话。 即墨允道:“四郎节哀。” “明之,”夏翊清抬起头来看着即墨允,“我知道先帝一崩,你与此处的牵绊又少了一分,但你可否再陪我些时日?起码……别在这时离开我。” “四郎还记得你出宫开府前一夜,在浣榕阁的屋顶上我说过的话吗?”即墨允用一种少见的温柔语气说道,“我当时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保着你做什么。如今这话依旧算数。” 夏翊清垂首,轻声道:“你去忙罢。” 即墨允抬起手,半晌,轻拍夏翊清的肩膀,转身离开。 在即墨允转身的一瞬间,一滴眼泪落在香囊之上。夏翊清这滴泪并非为了自己父亲,而是为了即墨允。在这样的时刻,即墨允那句话让夏翊清心中骤然崩溃。 上天未曾给夏翊清一个慈祥的父亲,却用另外一种方法让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关怀。在自己亲生父亲离世的这一日,夏翊清突然惊觉,这些年来他从即墨允身上获得了许多本该来自父亲的爱护和支持。原来他从未缺过父爱,只是并未察觉而已。 — 注: 夏祌的遗诏有参考《宋大诏令集》中的皇帝遗诏。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新朝 晚间,夏翊清带着一身疲惫走进栩园。他想着许琛刚回京便赶上国丧,在宫中又行了一日的礼定然很累,就没有约许琛前来,他此时来栩园,只是想找个能安眠的地方而已。 然而他刚一走进卧房,就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桂花香气的怀抱之中。夏翊清抬手抱住许琛,彻底松了心神,趴在许琛的肩头低声说:“知白,我父亲死了。” 许琛安抚道:“我在,我还在。” “好累。” 许琛直接将夏翊清抱到床上,问:“你今晚要在这里睡吗?” 夏翊清点头:“我都安排好了,你陪我待一会儿,等我睡了再回府去,好不好?” “好,我陪你。”许琛说着便帮夏翊清换过衣服,又取来温水让他梳洗。 收拾妥当,许琛坐在床边,给躺在自己腿上的夏翊清篦头。 夏翊清轻声说:“他在意识还算清醒之时向我道了歉。这一声‘抱歉’,我生母至死都未等到,而我等了十九年……” 许琛安静篦头,未曾应声。 夏翊清继续说:“他走时我就在侧,我看着他胸口没了起伏,在我眼前咽了气,我跟着众人跪地行礼,依着规矩换好丧服在柩前落泪。一直到看见新帝坐在龙椅上,我才真的回过神来,那龙椅上再不是他了,我……我没有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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