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自嘲地笑了一番:“罢了罢了,你们都比我大,都应该比我看得清楚才对,我也是瞎操心。” 吃过饭后,归平扶着许琛慢慢下床行走。 “郎君感觉如何?还能忍受吗?”归平问。 许琛说道:“站起来之后反而没那么疼了。你扶我去帐外站一会儿罢。” “好。” 归平扶着许琛慢慢走到帐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残红。远处的夕阳和战场上的血迹已分不清界限,眼前来来回回行走的士兵大多带着伤,骁骑卫的黑甲上也都满是血迹,就连空气中都带了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许琛问:“还剩多少人?” 归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尚未辨认统计完全,但留下的应该十万左右。” “骁骑卫呢?” 归平说:“一万余。” 许琛心里十分难受,二十八万士兵,只剩十万余。两万精锐,折损近半,这一仗打得何其惨烈! 虽然仗打赢了,但那些埋骨于此的士兵……他们家中的父母再也盼不到归来的孩子,他们的妻儿再也等不到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仲渊要有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又要有多少未亡人的哀叹。这些士兵的尸体都不能送还归家,能找到名牌已是万幸。许琛觉得心中像压了巨石,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夕阳渐渐落下,直到周遭一切都被黑夜笼罩,许琛才终于开口问:“有酒吗?” 归平转身从屋里取出水壶递给许琛,低声说:“这是主君留下的,里面是酒。” 军中禁酒,水壶中放酒是他们作为主将的特权了。 许琛拧开水壶,倒了半壶酒到帐前的地上,又猛喝了一口,才轻声说道:“皇天后土请善待我袍泽手足。亡者英灵在上,魂兮归来。” 归平偏过头去擦了一下眼眶,哽咽片刻,方稳住心绪:“郎君身上还有伤,回去罢。” 见许琛点头,归平立刻扶着他往营帐里面走。 “郎君也别太难过,战场之上死伤在所难免,从军那日起便该有所准备的。”归平劝道。 许琛轻叹一声:“可总归是人命啊。这些战士在拼命的时候,京城之中照样歌舞升平,我只是觉得有些讽刺罢了。” 归平道:“郎君,恕我直言,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太平盛世也会有饿殍遍野,战乱频发也依旧会有夜夜笙歌,我们都无能为力。” 许琛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亦有许多在资善堂读书时先生讲过的诗词。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明白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捷报传回京城那日,正好是七月十六。 晨起夏翊清依着规制进宫给庄妃和皇后请安,领了赏赐之后便往晟王府去了。往年的生辰都有许琛陪他,今年许琛不在,他也不愿在王府里一人独坐,便去找晟王和许箐。此时他正拿着一本书在翻看————只是翻,没有看。 许箐:“今儿你生日,怎么闷闷不乐的?” 夏翊清微微摇头:“不过是普通的一天罢了,没什么特别。” 许箐宽慰道:“不用担心,明之既然说没问题,那就定然会圆满解决的。” “我知道,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啊。”夏翊清叹了口气。 “你可别叹气了,别到时候琛儿没事,你先把自己愁出病了。” 夏翊清翻着手里的书,低声说:“我也就在小叔面前松会儿心神,小叔多担待。” 许箐低头捣鼓着自己手中的机括,说:“你放松些,我弄这东西不耽误什么,想说话就说,不想说我也不吵你。” 夏翊清依旧愁眉不展。 许箐心中有些感慨,毕竟还是少年人,在外人面前装得四平八稳,可私底下还是怕的,这种生死考验对他们来说,确实太难了些。 就在夏翊清不知道第几番叹气之后,晟王推开了书房的门,满脸笑容地说:“西边捷报!赢了!” 夏翊清立刻起身:“赢了?!那……那许公和知白有没有受伤?” 晟王:“捷报上没提,想来是无事的,这次知白立了大功,亲自砍了耶兰国主将戎宿!” 夏翊清松了口气,这些时日的担心和焦虑都放下了,一时有些激动。 “好了!”许箐也松了口气,“今年所有的生辰贺礼都比不上这个捷报的份量,捷报传回,三哥和琛儿也该往回走了,我估计最晚八月中他们也就回来了。” 晟王附和道:“捷报上说战事是十四日结束的,调整边防,整理损耗,再稍作休整,十天怎么也够用了。我估摸着他们最晚二十四日就会启程返回,八月中肯定能回朝,没准还能赶上中秋节呢!” 夏翊清点头:“若能赶上中秋就更好了!” “这下可放心了?”许箐问。 夏翊清高兴地说:“放心了!” 长羽军在边境重新安排好边境布防之后,于七月二十启程。 仲渊开宇二十一年的边境大战,时间长达半年,战线绵延上千里,最终以长羽军十六万五千七百二十三名士兵的牺牲换来了耶兰国的百年臣服。 马革裹尸,英灵长存!
第86章 八十六 凯旋 八月初十,长羽军凯旋归来。天家亲自在紫宸殿接见了定远公和平宁侯。 行礼过后,二人起身时,定远公特意扶了一下身侧的许琛。 天家见状问道:“知白怎么了?受伤了?” 许琛答:“劳主上挂心,只是一点小伤。” 天家转而问定远公道:“叔亭,你说实话,这孩子伤哪了?” 定远公并没有遮掩,语气平静地回话道:“琛儿断了一根肋骨,手臂上四处刀伤一处箭伤,腿上也有三处伤,不过都是小伤,无碍。” 天家皱了皱眉:“这还叫小伤?三姐知道了又得跟朕吼了。” 许琛微微欠身:“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义母自然会理解的。” 天家看向二人眼中多了些柔和:“辛苦你们了。” “为主上分忧是臣的荣幸。”定远公恭敬地说。 天家道:“这次你们凯旋而归,举国欢动,朕必得赏你们才行。” 定远公却说:“长羽军伤亡过半,主上若要赏,不如赏给那些战死沙场的烈士家属,他们才是最应该得到抚恤的。臣和琛儿能活着回来已是最大的赏赐了。” “你总是这样。”天家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朕一说赏赐你就推让,要么就干脆拿赏赐去补贴那些边境百姓。你这样也就算了,知白府上也是,你看看你那个公府,还有他那个侯府,都穷成什么样子了?也不嫌丢人。” 二人齐声说道:“主上恕罪。” “那些烈士遗属的抚恤朕已经让礼部和兵部一起去办了,不必你们费心。朕现在是在说你和知白,该赏就是要赏的,你们在前线舍命拼杀,若是什么嘉赏都没有,战士们会寒心的。”天家思忖片刻,问二人道,“朕也不知你们还缺什么,有想要的就直说。” 许琛稍稍迈步上前:“臣想向主上求个恩典。” 定远公伸手去拉:“琛儿!别不懂规矩!” 天家笑着摆手:“无妨,这些年也没见知白有过什么想要的,你说说看,想要什么恩典?” 许琛正色道:“臣想求主上允准,臣的婚事由臣自己做主。” 天家着实有些意外:“朕以为你会求朕让你义母解甲归家。” 许琛:“义母是否解甲是国事,臣不敢妄言。” 天家此时似乎是来了兴趣:“那你向朕求这句话,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许琛道:“回主上,臣没有属意之人,正因为没有属意之人,所以才求这个恩典。臣只愿和心爱之人相守,不想和旁人蹉跎。” 天家意味深长地说:“怕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若实话实话说,我倒或许能应准你。” 许琛看上去有些迟疑,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臣斗胆直言,臣的身份不适合迎娶任何官家女。” “为什么?” 许琛恭敬回话道:“父母皆在军中,如今臣也算入了军营。仲渊军政分治,臣若娶了官家女,日后难免姻亲往来,军政难分,这是撼动朝政,是为不忠。其二,臣虽是公府义子,入了族谱,但到底不是义父义母亲生,臣的身世鲜少有人知晓,若日后被有心人利用离间,恐生无谓事端。因一人身世搅得家国不宁世人议论,辜负皇恩和义父义母多年恩情,是为不义。其三,公府得主上信任器重,不仅因为义母长主身份,更是因为义父持身中立,只以主上为尊,臣若娶了官家女,难免被姻亲所累打破这种局面,如此一来义父义母都会难做,因我一人婚事便将父母置于艰难处境,是为不孝。主上多年来待臣一家这般好,臣不敢做这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天家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旋即又问:“可你弟弟早晚也是要娶亲的,难道公府的公子也去娶个平民女子吗?” 许琛:“等珩哥到了适龄,主上和义母自然会为他选一门合适的婚事。至于臣这个义子,还请主上放臣自行抉择罢。” 天家笑道:“你这个伶牙俐齿的样子,不像你父母,倒像是你那个先生穆飏!不过是想自己决定婚事,竟然被你说出个不忠不义不孝来,亏你想得出。” 许琛躬身:“主上恕罪。” 天家道:“婚事而已,你自己决定就好,朕不插手便是了。不过你若真看上了哪家女子,一定跟朕说,朕得给你们赐婚才行。” “多谢主上恩典。”许琛躬身一拜。 天家叹道:“朕也是头疼,从捷报传回开始,后宫嫔御不知道何时多了那些适龄的亲眷,一个个上赶着要给你说亲,吵得朕在皇后那儿躲了好几日。如今你既自己说了,朕就干脆推个一干二净。你若挑好了朕就赐婚,你若挑不好,这些事情也都由你自己解决,朕可不管了!” 许琛:“是。臣遵旨。” “知白,你先去殿外稍坐,朕同你义父再说两句话。”天家道。 许琛立刻起身走出紫宸殿。天家走下御座,站到定远公身边,抬起手轻拍定远公手臂,道:“叔亭,你又替我打赢了一场仗!” 定远公低眉顺眼地说:“主上别这样。” “孩子大了,以后我不让你再出去了。”天家看着定远公叹道,“这次收到你的求援,我真的有些害怕,怕你一旦有个什么意外,我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主上言重了,臣不敢当。”定远公依旧拘着礼。 天家道:“叔亭,再叫我一声罢,很多年没人叫过我了。” 定远公抬头对上天家的眼睛,迟疑片刻,最后低声喊了一声“祌哥”,旋即又连忙请罪道:“臣僭越了。” 天家摆手,问道:“你就真没什么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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