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晏云霆也要身赴战场,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归,沙场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裴婴心中酸涩,可眼下马上就要分别,他不愿让晏云霆看见自己最后的模样是在哽咽落泪。裴婴强压下眼底汹涌泪意,勉力对他笑得好看一些,“你可要快一些回京,若是回来晚了,我就不要你了。” 晏云霆拉住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一字一句认真道,“半年为期,等我。” 大军在雨中驻足许久,已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裴婴眼睫颤栗,眼圈通红,抓着晏云霆的衣袖惶惶看他,“元徽......” 晏云霆从贴身里衣中取出一枚翠玉扳指,极为珍重地为裴婴戴上。翡翠扳指莹润沁凉,裴婴身量未成,戴上仍是大了些。晏云霆垂首在他指尖吻了吻,在他耳边低沉开口,“这是我亡父之物,二十年来我从未离身,今日我将它转送给你,还想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做我晏家主母?” 裴婴垂眼望着自己手上那枚扳指,嘴角似笑非笑地扬起,雨势正好掩盖了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的痕迹,他强忍着泪意仰头笑道,“你说好听的哄哄我,兴许我就愿意了。” 晏云霆将他拢进怀里,一点点擦拭去他脸上的水渍,“裴晚竹,我求你,嫁与我为妻。” 裴婴心头狠狠一痛,随即便察觉到晏云霆箍紧了自己的腰,他心里有一闪而过的不妙,紧接着就听见晏云霆吹了一声口哨,碎琼踏碎地上泥泞,向他们二人奔来。 “元徽!晏元徽!” 裴婴有些惊慌地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他茫然而慌乱地望着晏云霆,雨水给了他错觉,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泪流满面。 “晏云霆!你要干什么!” 晏云霆双手一用力,将裴婴由自己身前抱到了碎琼身上,他眸光沉沉,只望着裴婴晕红的眼尾不说话。 裴婴不顾雨水冲刷,亦不管身后千军万马的注视,就像是被主人丢出家门的小狸子,渴望再钻回安逸的棉窝里。他用尽全力向晏云霆伸开双臂,想要被他重新拥入怀中。 “元徽!元徽你带我走!我不给你添乱,我听话,你带我走!” 隔着一层细细的雨幕,晏云霆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一如当年初见那样,裴婴让那目光看得怕极了,也冷极了,恍若这么多年的痴缠爱恋都是一场梦境。他挣扎着朝晏云霆伸出手去,纤长的手指让雨水打得惨白,“元徽......” 晏云霆忽而扬臂,将手中马鞭狠狠抽打在碎琼臀上。 “碎琼!带他走!” 碎琼吃痛,高高地扬起马蹄,嘶鸣一声朝着反方向奔去。 裴婴险些被摔下马,只能狼狈地伏在碎琼身上环住它的脖子,他死命地扯住缰绳,试图让碎琼掉过头去。这一刻他是真的后悔了,他想离开这里,北疆的严寒他能忍,风沙也能忍,如果可以跟在晏云霆的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可是那个人这样狠,他连自己的回答都没有听到,就这样驱逐自己离开。 裴婴的虎口都被缰绳勒得撕裂开来,雨水将他手上鲜血冲刷掉,沾染在他火红的衣衫上。 他咬紧牙关,嘶声喝道,“碎琼,回去!” 晏云霆是碎琼原主,也是将它驯服之人,他虽然已将碎琼赠给裴婴,可两人相较之下,碎琼显然还是听从晏云霆的命令。 腾霜白马鼻让缰绳勒出血迹,却大步迈开驶向城楼的方向,一人一马在雨中疾行,风雨扬起裴婴似火嫁衣和黑发,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才停,那人的身影都渐渐要掩埋在雨水中。 裴婴转身望着越发渺小的人影,最终伏在碎琼背上失声痛哭。 “元徽——!” 这雨下到正午时方见停歇,快到城门时碎琼放缓步伐,背上之人一袭红衣,如若无骨一般倒在马背,雪白的指尖垂落下来,像是已然没了知觉。 在城墙下等候已久的燕晁率先发现端倪,身旁伺候的内侍甚至来不及撑起纸伞,东宫太子早就冲了上去。 “阿婴!” 碎琼不喜生人靠近,见他过来忙后退躲避,马鼻喷溅白雾,四蹄在泥浆中踩踏。燕晁见状退后一步,却眼尖地看见裴婴纤瘦的脊背一抖,竟强撑着马背坐了起来。 裴婴脸色惨白,衣发尽湿,雪肤透出极致的白,和黑发红衣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刺激人的双眼。 燕晁让这一幕惊得心神一颤,惶然上前,“阿婴......” 裴婴拽着缰绳的手早已血肉模糊,他神色茫然地转身向大军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缓缓转过身来,低头时看见了戴在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干裂的唇终于扬起一分笑意。只是那笑容终究是短暂,裴婴坐在马上摇摇欲坠,雨过天晴,他让那云层后头的日头晃了下眼,身体晃了一晃,眼前猛然一黑,翩然跌落马下。 好在燕晁就在旁边站着,见到情况不对,慌忙一步踏上前,将坠马的裴婴接入怀中。 裴婴跌进他怀里,在燕晁焦急的呼唤中,缓缓闭上了眼。
第五十章 落雨 暑日来得总是猝不及防,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庭院里的花叶就浓郁了一层,永和殿中外,六月雪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斑驳芮白夹杂在层层叠叠的浓绿繁荫中,花香让午后的风轻轻吹拂,香得醉人。 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养在永和殿里的小公子病了,具体哪一日病的也不清楚,似乎在外头淋了场雨,回来就卧床不起了。那日太子燕晁将他抱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像酝酿已久的雨夜,裴婴软绵绵地蜷在他怀里,一袭红衣逶迤及地,卷了地上的枯枝和泥土,肮脏得看不清上头用金线绣成的纹样,其实是一朵并蒂莲花。 燕晁将人放在床上,裴婴湿发漆黑冰凉,蜿蜒盘踞在脆弱白皙的脖颈上,似火红衣衬托下,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他在床边坐了片刻,裴婴丝毫不见醒转,纤薄的身子陷在柔软被褥中更显瘦弱,他皮肉薄嫩,哭过一场后眼尾的潮红仍未褪去,燕晁在边上看得心潮起伏,心中又怜又恨。 晏云霆已奔赴沙场,裴婴如今昏厥未醒,他一腔怒火都不知要朝何人发泄。 宋安这时端着热水推门而入,乍一见裴婴这副模样也是一惊,手中铜盆都险些打翻在地。 燕晁双目赤红,阴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宋安,沉声问道,“这永和殿中,只有你一人伺候阿婴?” 宋安叩首称是,“公子从俞国带来的宫人尽数被发落,还是殿下您从新进宫的内侍中挑选出奴才,送到公子身边伺候的。” 燕晁默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钻进人耳朵里像是一条黏软的虫贴在身上,四肢百骸都泛起丝丝凉意。宋安只听人说过太子燕晁,自这两年开始情绪愈发阴晴不定,送去东宫伺候的相貌清丽的宫女内侍,怕是得有大半是横着抬出来的。 这半年多来燕泓风病重在床,家国大事一律让太子代理,大权在握,如今在这京中,只怕是燕晁这个东宫太子说的算了。 念及此,宋安骇得止不住地颤栗,生怕燕晁一气之下将他剐了泄愤。 燕晁笑声渐歇,目光由跪在地上的宋安,转到昏迷未醒的裴婴身上,沉声称赞道,“整整两年,我竟毫无察觉,晏云霆武艺高强,本宫自愧不如。” 说罢他一撩衣角站起身来,绣着四爪金蟒的衣摆刮蹭在宋安侧脸,燕晁已是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不必送了,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裴婴是在那日傍晚苏醒的,下了一整日的细雨,黄昏时的落霞将半边天都染红了,云层呈现出鱼鳞状,将天边云朵由大片的玫瑰红晕染成浅淡的杏黄。 宋安进殿开窗透气,无意中对上了裴婴那双漆黑无神的眼,他愣了一瞬,随即跪在地上颤声道,“公子,您可算是醒了!” 裴婴怔怔望着那枝探进窗棂的夹竹桃许久,忽然出声沙哑问道,“下了那样久的一场雨,顺宁殿前的那一树桃花都被打落了吧。” 宋安喉头哽咽,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以这个角度分明是看不见那株桃树的。他不知今日在城墙门口送别,裴婴与晏云霆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裴婴的样子,只怕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花期都过了许久,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桃花呀。” 裴婴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明年桃花重开时,元徽能不能回来。” 宋安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清清淡淡,恍若清晨天边的一抹雾霭,远处蒙蒙一片,走进了却又抓不到手里。他拿捏不准裴婴此时的情绪,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恳切一般地劝道,“您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回头待大军凯旋,将军又要怪罪奴才没将您伺候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 窗外那抹晚霞为他面庞增添两分血色,裴婴望着那株被风吹得微晃的夹竹桃,轻轻笑了,“总不好让他身在沙场,还要分出心来飞到帝京。” 果然如他自己所言,裴婴一日日地好转了起来,只是人懒了不少,似乎没了晏云霆的皇宫,哪里都不能让他生出乐趣,他成日里窝在永和殿里不出门,就连一向围着他转的燕晁也足有好几日未曾登门。左右裴婴也不爱与他纠缠,每日这般躲在后殿不见人,也是挺好的。 天气越发热了,永和殿中原本开得最好的六月雪也抵不过这般炽热的烈阳,悄悄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枯萎了。好在夏日总是多雨的,夏天的雨多是浓烈喧嚣的,带着横冲直撞的劲头,像是要将前几日的燥热洗刷一空。 裴婴倚在窗边观雨,屋檐下不知何时被一窝燕子当作了新家,前几日才孵化出了一窝小燕子,正是叽叽喳喳吵闹的时候。宋安见裴婴总是瞧那窝燕子,有意宽他的心,便温和笑道,“燕子来谁家筑巢,正是说明谁家有喜事呢,一准是将军在北疆屡立战功,说不准何时就回来了。” 细细一算,晏云霆竟也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估算着路程,想也是早就到了源贺郡,只是为何都到如今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未寄回一封书信。 一滴雨水砸在窗棂上,裴婴向窗外伸出手去,宽大的白衫让雨水打湿,露出来的那截小臂白皙到近乎透明。出去觅食的燕子归了巢,鸦灰鸟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它站在廊下另一边抖干净了水,才敢飞回自己的巢里。羽毛还未长出的雏鸟闹哄哄得挤作一团讨食吃,裴婴看着看着,竟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过了,裴婴从窗外摘下一朵栀子,放在桌案上的一本合起来的书卷旁。天气热了,他身上也觉着不舒坦,前几日燥热难当,连喘气都有几分困难,今日下的这一场雨,倒是正是时候。 他在窗边坐了许久,久到窗外雨声渐歇,天边暮色苍茫,裴婴眼睫陡然一颤,将手缓缓覆在小腹,心底自嘲,许是自己又想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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