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霆不知裴婴心思,若要他的性命,为何不快些来取?偏偏这样一日拖一日,头顶上悬了把刀,又不知何时会落下,这事落在谁身上都不会踏实。 晏云霆心想,自己只怕是彻彻底底被裴婴寒了心,自己对于裴婴,不过是一把称手的刀,如今死都要死了,还要留下污名,脏了晏家名声。 叶寒栖换上了一身天牢仆从衣裳,提着饭盒跟着监狱司司长魏永安的身后,晏云霆是重刑犯,前来探视必须出示令牌才能放行。 魏永安干咳一声,从腰间掏出把碎银塞进看守手中,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里头那个,和我曾是一同战场杀敌的兄弟,如今进了这里头,谁知道哪天就用席盖一卷送入乱葬岗了。通融一下,让我最后和他喝杯酒告个别,一刻钟足够了。” 那看守掂量了一下碎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继而弯腰赔笑道,“魏司长客气了,您既然发了话,那咱们肯定是得通融通融了。” 他侧身放行,还不忘叮嘱,“您哪,最好快点儿,小的也是听别人嘴碎,说那赐死的圣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您小心着点儿别正好碰上了宫里的宋公公。” 乍一听闻这话,叶寒栖心头猛然一跳,手指下意识绞紧了饭盒提手。差几步就到了晏云庭的牢房,魏永安停下了步子,他左右打量几眼,推了一把叶寒栖,“快去,我替你们守着!” 叶寒栖抱拳一礼,“有劳。” 他快步上前,在牢房门前蹲下身来,看见晏云霆靠坐在墙角中抱臂闭眼假寐,瞧着倒是没受什么刑讯,披头散发的模样像是平白憔悴了十多岁。他眼下有淡淡青灰,双手手腕伤口化脓,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阵恶臭。 叶寒栖心急如焚,握着牢房门栏低声急唤,“将军!将军!” 见晏云霆一动不动,叶寒栖咬了咬牙,“晏云霆!” 晏云霆这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叶寒栖忙朝他招手,“是我!” “你怎么来了!” 晏云霆精神一振,慢慢爬到门边,他左右打探一番,攥紧了叶寒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来劫狱的?!” 叶寒栖看着晏云霆腕上伤口,眼圈渐渐红了,他摇摇头,“我本来是想劫狱的,厌浊不准。” 晏云霆一怔,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小子倒不傻,怎么偏生你就长了个木头脑袋!” 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叶寒栖顾不得寒暄,急忙把袖袋中的妄生丸逃出来塞给他,“将军,厌浊说陛下有意将你赐死,这是假死药丸,待你服下后自然会有人将你从牢中接出来。” 晏云霆神色惨然,“他既要我的命,我给他便是了,你们又何必搅合进来?” 叶寒栖没想到他竟已生出了赴死的念头,他有些慌了手脚,十指间布满冷汗,却执拗地攥着晏云霆的袖口不松手。 “将军,他要你死,你便甘愿去死吗?有什么不比命更重要,我们可以回北疆去,以后再也不卷入这朝堂纷争,你总能忘了他的。” 叶寒栖见晏云霆垂下眼帘,似是并未将这话听进去几分,他来了脾气,伸了胳膊进去拽住他的衣领,蛮横地将他扯了过来。 “晏云霆!”叶寒栖咬牙质问,“晏叡将军和钟先生若地下有知,岂会愿意看到你为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赔上性命!你这样软弱无能,晏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晏云霆眼睫剧烈一颤,他怔忡着抬起头来,看那叶寒栖面覆寒霜,手指尖气得都哆嗦。他心中恍然,自己这几日怕不是在这牢中被关傻了,竟然真的有了赴死的心思,他之前将情爱看得太重,裴婴这般玩弄戏耍于他,事到临头还想要了自己的命,自己岂能真的遂了他的意。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叶寒栖强忍眼泪把那妄生丸往他衣襟里塞,抖着嗓子恨声道,“左右我是把这东西给你了,你若真的愿为裴婴去死,那我便去乱葬岗将你刨出来,自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了!” 说罢,他提了那饭盒转身就走。 晏云霆在牢房之中虚虚伸着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叶寒栖生着气,走路飞快,不一会儿人就没了踪影。晏云霆心想这小混蛋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说走就走,好歹把饭盒留下来吧,天知道他这两天在牢里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夹杂着劲风呼啸而来,晏云霆失了内力躲避不及,便被那东西砸在了身上向后倒去。 他揉着胸口坐起身来,看那叶寒栖从拐角处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他像是抹了一把眼泪,眼角犹泛水光。他见晏云霆望向这边,一扬下颌愤恨道,“看什么看,吃你的断头饭去!” 眼见着叶寒栖是真走了,晏云霆低头一看,他刚才扔过来的竟是一个热腾腾的白面大馒头。 他低声笑了笑,又将那妄生丸往怀里藏了藏,细细思索起叶寒栖方才说过的话。 掩姓埋名,再不理这朝堂纷争?若有一日能安稳下来,兴许还能开个武馆谋生度日,这般想想,似乎还不错。 他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平日寡淡无味的吃食竟也出奇的美味,晏云霆又揉了揉被馒头砸得生疼的心口,心想是时候把叶寒栖嫁出去了,好好的一个坤泽,手劲儿竟然这么大,险些给自己砸断了胸骨。
第二十二章 晏云霆死了 也不知他们的运气算不算好,叶寒栖走后不过半个时辰,宋安便带着另一名内侍到了天牢之中。 彼时晏云霆正坐在墙角,对着那一尺长宽的天窗,试图将那日裴婴摔碎的翠玉扳指拼凑起来,那是钟归离留给他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他将此物当作信物赠与裴婴,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这么个结果。 他才将那中间一抹绯红放上去,宋安的脚步引得地面震颤,一切又是前功尽弃,晏云庭却也不恼,只一点点将地上的碎屑捡进手帕里包好,又小心塞进衣襟中。 晏云霆盘腿坐在地上,见宋安走到监牢铁栏前,甚至还轻轻一颔首,“宋公公。” 宋安示意身后举着托盘的小太监退后一步,自己上前哂笑道,“晏将军近来可好?陛下......” “宋公公不必说那么多。” 晏云霆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把鸩酒端来便是了。” 宋安见他束好了长发,连衣裳都已经穿戴整齐,看模样像是已准备好上路了,他略有迟疑,却还是亲自从那小太监手中拿了酒壶。 晏云霆亲眼看着他用鸩酒盛满酒盏,刚要伸手接过时却见宋安动作一顿,他抬眼看他,“宋公公?” 宋安面色如常,只低声问他,“将军可还有话留下?” 晏云霆心领神会,“他让你问我的?” 宋安不置可否。 只见晏云霆淡然一笑,“他既与我再无瓜葛,我与他,便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说罢,他从宋安手中接过鸩酒,一饮而尽。 他动作极快,没有人看见他的袖口蔓延开深色水渍,自然也无人看见他是何时将藏在手中的妄生丸吞入腹中。 宋安被他这般干脆利落的姿态惊了一惊,再抬眼时只见晏云霆忽然捂住心口低咳一声,那暗红发乌的血沫便喷了一地。宋安心有不忍,将视线移到别处,只听见那一声声咳喘越发剧烈,像是被脓血堵住了喉咙,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痛喘,宋安回头一看,晏云霆面色发青,靠坐在墙角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面缓缓滑了下来。 宋安试探性地唤他一声,“云麾将军?” 晏云霆已无法应答,有黑色淤血从他鼻孔和耳道中缓慢流淌出来,他染满污血的双唇一张一合,最终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的下眼睑布满血点,唇色变成青紫色,放在心口的右手滑落下来,将地上一滩血洼砸碎了。 宋安上前再唤,“晏将军?” 晏云霆毫无反应,胸口甚至已经看不到起伏了。 宋安招招手,随即身后就有人上前打开了监牢门锁,他上前跪坐在晏云霆身前,将两指放在他脖颈处探寻脉象。默了片刻,才起身对宋安一抱拳,“宋公公,晏云霆脉象已断。” 宋安在宫中沉浮多年,自然要比旁人更谨慎些。他缓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拭了晏云霆颈上污血,亲自去探他脉象。 果然脉搏尽断。 宋安将那角落里绣了一株细竹的锦帕抖落开,盖在晏云霆惨白发乌的脸上。 他拍了拍手,示意那小太监,“走了,还要回宫和陛下复命。” 宋安回到宫中已是傍晚,到了顺宁殿时,裴婴正坐在门口那棵桃树旁的青石上,晚霞将天边浸染成如血般橙红的颜色,他膝上摊开一本书册,手上那枚翠玉扳指衬得指尖润白细嫩。 裴婴望着天边红霞似乎出了神,直到头顶一枚桃叶叶尖上坠了滴露水,晃了晃擦着他耳尖砸在书页上,他才微微回了神。 宋安拿了件外套披在他肩上,“傍晚露重,您也要多注意身子。” 裴婴垂下眼睫,转动着那枚扳指,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他淡淡开口问道,“如何?” 宋安一低头,“晏将军饮下鸩酒,半个时辰前已在天牢咽气了。” 裴婴神色无悲无喜,只是覆在小腹上手又紧了紧,他轻轻发出一声长叹,敛了眉目低下头去,“他可有话留给我?” 宋安有些犹豫,却被裴婴眼风一扫,急忙低头将晏云庭临死之前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将军说......他同陛下,已是无话可说。” 裴婴许久无言,直到那边日落西山,又刮来一阵微风,将身后桃树上一片绿叶吹了下来。裴婴伸手接住那枚桃叶,他抬起头看着越发昏暗的天空,哑声低语,“宋安。” 宋安忙应声,“奴才在。” “桃花谢了。” 宋安抬头往树上望了一眼,“如今已是盛夏,桃花过了花期,自然是谢了。待明年春回大地,便就又要开了。” 裴婴将手递给他,宋安搀着他起身,夜凉如水,裴婴走起来更加缓慢,左腿腿骨痛得像是被一记小锤敲打,裴婴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被宋安紧紧架在臂弯。 “陛下!” 裴婴脸色泛白,手心凉得有些骇人,他攥紧了宋安手腕,又喃喃重复,“桃花谢了......” 他眼前一黑,随即晕倒在宋安怀中。 “陛下——” 深夜,东郊乱葬岗。 不知是不是掩埋了太多尸体,这里终年笼罩着阴森雾气,晚间树影婆娑,枝头栖息着一只晚归的乌鸦,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树下堆成山的尸体。 山间少有人烟,隐隐能听闻几声孤狼的呜咽,天牢中的死刑犯若没有家人前去领回尸体,便大多裹了一层草席拉到这乱葬岗中。 有些尸体已经腐烂,和夜间潮腥的草叶味搅合在一起,熏得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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