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闲此刻终于出了声,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也慢吞吞睁开,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一说话就掉铁屑:“你管这么……” 他说给江浸月听的后半句话在看见塌边默默坐着的朔望,还有自己扣着朔望的那一只手就立刻偃旗息鼓,囫囵一嚼就咽进了肚子里面。 岑闲沉默了一下,昏迷前的记忆回了笼,他有些心虚地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这些举动换来的是朔望的一句:“你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水。” 江浸月收拾收拾东西,打了个哈哈,无视岑闲对他使的眼色,善解人意道:“我去煎药,朔望,你看着他吧。”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闲:“……” 他被折返回来的朔望喂了口水,不由得想起之前生病时朔望给他倒茶,翻窗户走了又跑回来的事。 水被一点一点吞进去,周围寂静,只有岑闲吞咽的声音。喝完之后,二人相对无言,都没有说话。 “望……岑闲,”朔望将茶杯放下,喉结滚了滚,手摸到岑闲手上的疤,“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呃……”岑闲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语气温和中带着无奈,只说,“我过得很好。” 他这话轻飘飘的,堵人话头罢了。 然而朔望不依不饶,手点在他肩胛骨处的伤:“什么样的好能让你满身都是伤?” 他放低姿态,几乎可以说是在哀求:“你不要搪塞我。” “也不要骗我。” “人生在世,”朔望的额头蹭着岑闲的掌心,“除你之外,我再也没有家人了。” “岑闲,你就当可怜我吧。” 岑闲的目光在朔望身上转一圈,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要和朔望说的话:“阿朔,你长大了。”
第20章 故交(下) 十年前上京城曾有过一桩血案。 此案发于当时手握北大营与边军的昭王魏以诚。 魏以诚年少成名,十七岁带兵打退袭击边疆的突厥,五战五胜,他父亲魏景帝亲自为他授爵,赐封号为昭。 除此之外,他容貌俊秀,性子温和,是上京城多少怀春少女的心上佳婿。 魏以诚二十岁那年娶了柳太傅之女柳蕙,是为昭王贵妃。二人极为恩爱,两人成亲三年才有了孩子,小世子生于正月初一,遂取名叫魏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将帅之才的人,却因私藏甲胄,意图谋反被发现而被杀死于塞外。先帝因此震怒,下旨抄斩昭王府,然而未等锦衣卫到昭王府,昭王府就起了火。 看似性子温和柔软的昭王妃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昭王府,给魏以诚殉情了。 就在昭王妃放火烧府的那一天,朔望和当时还叫魏望的岑闲出逃了。 彼时天色暗沉,朔望身上还穿着锦衣,和岑闲拉着手躺在一堆运出城的死尸下,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他们身后是燃起来的昭王府,火光熏天,冲破云霄,滚滚浓烟被吹往皇宫的方向。 巍峨壮阔的皇宫在落日余晖下丝毫不受浓烟影响,仍然庄严华贵。 迟到的锦衣卫和禁卫军救了火,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林术看过昭王府内所有焦黑的尸体,又对还活着的昭王府仆从严加审问,很快就发现少了小世子。 他们连夜搜查皇城和城郊,要抓到出逃的小世子。 城郊外面新生的春草还不够高,遮掩不住人的身躯。岑闲紧紧握着朔望的手,带着昭王府的小世子在黑夜里行走。 那时刚下过几场雨,泥土湿滑,一脚踏下去能踩出挤出水的印子。 朔望滑了一跤,摔了满脸黑泥。 十四岁的少年眼红彤彤的,眼泪含在眶内,不肯掉下来。他抬起手一抹脸上的泥,握着旁边人的手越发紧。 彼时岑闲也不过十五岁大,相比于朔望却显得稳重许多。他张望四周,只见四周鬼影幢幢,漆黑的夜里高大的树木和连天的野草都像是藏着索命的恶鬼,随时随地要蹦出来,要同觅食的猛虎一般扑过来,一口咬断他们的脖子。 身后的远方隐隐有火光涌现,细微的风声混着人声传过来,岑闲身形陡然一滞,想起临走前昭王妃最后的嘱托——“护着他。” 他俯首而跪,三拜过后应下昭王妃柳蕙的嘱托。 这不能忘,也一定要做到。 柳蕙或许没想到,她顺手应承小世子的请求救下的少年,会真的不顾一切护着她的孩子。 就在那天晚上,在锦衣卫跟着他们的脚步搜查整个城郊的时候,岑闲同朔望换了衣服。 他们身形差不多,岑闲换下那身衣服后温声对朔望说:“阿朔,你先走,等我引开他们,就回来找你。” 十四岁的朔望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昭王府的小世子是在蜜罐里面长大的,在这样孤单无助的时刻,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朔望跳进春日里还冰凉的河水里面,看着岑闲孤绝行远的身影,无话可说。 一瞬间,他看见岸上走远的岑闲忽然回了头,水波粼粼,夜黑无光,他甚至看不见岑闲的神情。 哪怕一丝半点。 而那一转身,是十年前,他们的诀别。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墨色眼眸,温柔和善的少年。 锦衣卫高声的呼喊如犹在耳,他浮出水面上岸之后一路奔逃。那一路他丢弃了所有属于昭王府的印记,从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变成了又脏又乱的小乞丐,同野狗抢食,和同他一起的乞丐打架,浑身都是伤口。 聂海同魏以诚是旧友,知晓昭王府被抄斩的消息后倾索命门之力寻找朔望。待费尽周折找到朔望的时候,他已经在距离江南不远的青州讨了半年多的饭,因为同乞丐争抢食物,手指甲都被人断完了。 尽管如此,朔望被救之后的第一句话,问的是:“魏望在哪?” 他神经兮兮地掰扯着聂海的衣摆,问:“魏望在哪?” 聂海费好大劲才知晓了朔望口中的那个魏望到底是谁。 他斟酌了很久,最终和朔望说,这个在昭王府被焚当夜就被抓回来的少年,被锦衣卫用尽刑罚审了三个月,已经死了,连尸首到找不着。 自此朔望由魏朔改名为朔望,十年未曾踏足上京。 而今,这个早已死去的人还活着,还坐在朔望面前。 他单膝跪着,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中,没有落在岑闲身上就收了回去。 “是啊……”朔望头低着,声音也低,“我长大了……” 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那个小世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江湖杀手朔望。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岑闲的手放在朔望的肩头,冷白的指节陷进黑色的狐毛里面,“不必在意。” 朔望笑了两声,说话声很慢:“江浸月给你治伤的时候,我看过你身上的伤。” 岑闲后背一僵,当年被锦衣卫追上时劈在后背,长至后脖颈的伤隐隐作痛。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你……” 岑闲想说没有事,他现在仍旧活着,那些伤也许在当时致命,但最终都愈合了,这些伤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什么不甘愿。 如果没有这些伤,那朔望也许就被锦衣卫给抓到了。 这里的每一道伤,在当时几乎成了他的安慰。每多一道,就说明朔望还平安地待在外面,不管是哪里都好,即便污泥满身地向前进,也总比被泥沼淹没来得好。 但他的声音在朔望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朔望还是没抬头,食指虚虚划在岑闲的胸口处,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从上到下,从深到浅,新伤旧患叠在一起,不下一百道,”朔望慢慢说,“你要我如何不在意?” “呃……”岑闲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说话,他沉默半晌儿,垂下的墨色眼眸像湖投石子,泛起一阵涟漪。 “我……”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手背忽然砸了一颗灼热的水滴,把他结结实实烫了一下。 朔望哭了。 岑闲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他想看看朔望,目光所及却只触到朔望乌黑的发顶。 他叹口气,硬了十来年的心忽然就软了。 “我不愿说,”岑闲妄图擦掉朔望眼角的泪水,手却被朔望捉住了,“是怕你知道了难过。” “其实也没有什么,锦衣卫撬不出话,把我带回锦衣卫大牢——也就是诏狱审了三个月,”岑闲避重就轻,“至于到底受了什么罚,我忘了。” 朔望握着岑闲的手随之一紧。 “当时的指挥使林术在我将死之际来审我,发现我肩上的胎记。” “我生母名叫林娇娘,在十六年前江南水灾之前,是江南一个小青楼里的妓女,”岑闲轻叹口气,“她也有这枚胎记,林术亦有。因而林术认定我是他的外甥,偷梁换柱救下了我。” 林术救下他,给他换了一个身份,他从此名为岑闲,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养子。 “后来怕人发现我们有关系,或是被熟悉我的昭王旧部认出,我将肩膀的胎记用烙铁烫掉了。” 朔望的头更低,握着的手更紧。 岑闲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让他惊心动魄,让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深切的知道,岑闲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至于我的脸——我幼时生得不错,青楼的老鸨同人说,待我长大便要让我接客,我母亲听了很害怕,就去找了平日里面争风斗狠的几个妓女那里要了一种药,抹满我的脸,毁掉了我的容貌。” “后来锦衣卫的药师将我治好了。” 说到这,岑闲停住,不再说了。 阴差阳错,他就这样活下来了,自此在锦衣卫过活,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步又一步直到今日,成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 朝臣骂他奸佞,世人闻他色变,但他皆无所谓。 但岑闲一直期盼着能和故人重逢的那一天。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数着朔望的年岁,想着他什么时候生辰,想着他什么时候应当办弱冠之礼,该取字。 想着他这时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在大魏的某一角,过着和乐无忧的日子。 岑闲也曾想过,也许朔望在出逃的那一年就失掉了性命,但他也只想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想下去。 他心中希望的,仍然是朔望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即便那不成真。 直到秋雨泠泠的那一天,他乘着车马从皇宫出来,经过神武大街,细雨拍在他的车帘,街道上秋风骤起,声嘶力竭地喊声和浓重的血腥味乍然涌起。 车帘划破,冰凉的刀锋送至他的脖颈,他摁刀反击,一把扯下来人的面罩,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呼吸停住,心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青年俊秀的面容熟悉万分,是他所有日夜里能够拼凑出的,最好的样子。
6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