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三日早晚各一次,之后酌情减量一日一次。” 褐色小陶罐掌心般大,沈先道了声“多谢军医”,由苍泠代为接过。 见他欲要再次道谢,奎宁伸手拦下:“世子见外。” 沈先虚弱一笑:“礼多人不怪。”昨天才抢了这人腰扣,当晚被诬陷捉拿,现下,他还得提防别在化瘀消肿的药了掺进其它东西。 说着,直起半拉子挂在苍泠胳膊的身躯,坚持行礼:“多谢。” 希望军医不是爱记仇之人吧——沈先如是想着,准备离去。 “沈先。”奎宁叫住他。 他回头,扫过苍泠不耐烦的眉宇。 “听说离参将调你们俩去火铳营?”
第18章 苍泠 “让他俩去火铳营?离洛在想什么?” 晚风一阵一阵轻轻掀动帐帘,绯色一角若隐若现。 “听我把话说完,”奎宁叹了口气,“你着急去哪啊?” 脚步顿住,“说。” “你,哎,”凳脚拖地的声音响起,“你先坐下。” 帐帘再起时,那抹绯色已不在门后。 “参将说,前提是他们俩能在月末的比武中获胜,名额只有两个。” “嘁,多此一举。”咚,凳子倒地。 黑暗中,某人抿直了唇角。 果不其然,继续听得,“除非让两位副将,或者侯爷自个儿上场,那俩小子会输?”秋沁之拔高了嗓门,“您奎爷都已是沈先那臭小子的手下败将了吧?” “……那都是传闻,以讹传讹,”可能是脸面挨不住,奎宁硬着声,“你不会连这也信?” “信。” 月下树影婆娑,藏身其中,某人悄然屏息。 “沁之。”尾音拉长,奎宁没好气地回嘴,“未免有些瞧不起人了吧?” 耳朵动了动,他几乎可以猜到秋沁之接下来的话—— “打不过并不丢人。” 啊,还有,“死要面子活受罪。” 平板无波,熟悉的语气,一字不改,一成不变。 无言望天,却又不由弯了眉眼。多少年前自己也曾经常听这些数落的话?从曾经最喜爱的小师叔嘴里……曾经。 “秋沁之,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把此事告知你,不是让你来嘲笑我的。” “我也不是吃饱了闲的,不睡觉特地跑来跟你拉家常。” 与秋沁之吵架,除师父之外,没人能赢过。毕竟那张嘴—— “别仗着对你好就对我大呼小叫。无品无阶的军医,本官今儿个可以是你,明天说不定就换了人。” 那张嘴,有理无理都是他说了算。 扯了一下嘴角,某人想笑。 “我在与你说那两个孩子,你非得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听上去,奎宁语调平稳,似乎并不把秋沁之的话当回事。 随着一声冷笑,“那你为什么低头?为什么不敢看我?”是秋沁之惯有的嘲讽,“既然心里无法接受,为何又答应同我一起?总不会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奎宁压低了音:“够了,不要说这种……” “这种什么?这种见不得人的感情吗?亦或者,”秋沁之停下,再出声时带了一丝压抑,“亦或者,害怕本官将你供出去,所以才这般不甘不愿。” 树叶沙沙,身影一怔。 “奎宁,你扪心自问,每一次我命令你抱我,你是不是想吐?” 咣当,铜壶被谁踢翻在地。 接着,是奎宁咬牙切齿地迸出:“据我所知,在你师兄过世后,他的徒弟也失踪了。” 埋在心里的人被不经意提及,从仇人的口中——撑着树干的五指不由蜷缩,指尖像要抠进皱裂的树皮。 “难道你不该是好奇他失踪的那段日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到过何人?”深吸口气,他又道,“现在又为何会出现在盛京,出现在沈家军?难道,一定要我把话说得明白?” 月牙换了枝头,倒映在琥珀色的瞳仁,指尖的薄刃泛着银光。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忽地,“扑哧”一笑,像挣脱蛛网的蝴蝶,无力地落在路边的白花上。 “你还是不了解我。” 门帘掀起,秋沁之从里面走出,绯色官袍熨帖整齐。 将近半夜还未曾来得及换下这身衣服,可以想象他来时的匆忙。 满目讥诮,捏紧了指尖。 “沁之,你该再劝劝侯爷,未查明身份前暂不让他当兵,”三步并做两步从后追上,奎宁披着墨色外衫,“也可以上呈枢密院。有了官令,至少侯爷也有理由拒绝世子。” 秋沁之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 “世家子终还是世家子,若是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是谁还需我说明吗?” 墨袍在风中扬起,他几欲上前又停住脚步,或许固于面子,也或许碍于远处的守卫。 沉吟片刻,“你我都曾在江湖,也好不容易才离开江湖。难道,却要因为一个无知世家子的允诺,再次陷入泥沼?” “何况这么多年,你相信回来的仍是那个孩子吗?” 秋沁之站在那,一动不动,任由风吹乱鬓角,无波无澜不怒不喜,像一尊佛像。 突然,佛像动了。 猛然转身,朝身后之人大步走去,沉重而又坚定。 “我现在就告诉你,”扑上前,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他去过哪见过谁做了什么,我都想知道。可是,我不会逼他,也不会查他,我会等,等他有一天自己来告诉我。” 压着音哑着声,隐含浓重的警告。 “不止因为他是师兄唯一的徒弟,还因为他是苍泠。我信任他,胜过你。” 一丝迷惑划过眼底,稍纵即逝。而那人,依旧昂着头。 “纵使一开始我要挟过你,但我不会用你的过往去领功求赏。奉劝你,也别把主意打到苍泠头上,否则即使是你,我也不会念旧情。” 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秋沁之“啊”了声,似乎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手。 “差点忘了,你我之间哪来的情啊?不过交易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抚平皱起的衣襟,“军医不错,比起不知明天在哪的日子,至少死的地方能自己选。”动作轻柔,就像往日那般待他,“也亏得长了副好皮囊,不然我也不会动心。若是在床上,奎爷要能再卖力些……那真是,极好的交易哪。” 秋沁之笑起来很好看,只是有些刺眼。 “奎爷,又想吐了吗?” …… 烛火熄灭帐内暗下时,苍泠自树后转出。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本打算趁夜探一探奎宁,倒意外遇见这一出。 听秋沁之话里意思,军中应无人知晓奎宁曾经做过什么。 准备提步离去,又忍不住回头——若只为隐瞒身份,堂堂暗杀组织横行江湖这么多年,会连收买一个小小枢密院副使的银两都出不起? 肉/体交换?呵,秋沁之可真是不择手段。 思及此来目的,唇角勾起一抹薄凉。 孟和安,是他杀的吧。 营帐起火那一日,自己确是冲动了些,但,还不至于连地上有没有多出一人都没察觉。 记得与谷三七带着那两个兵逃出后,谷三七碎碎念叨为何要踹他下床,万一不留神将他一脚踹进火里,诸如此类的废话。 孟和安的尸体出现在那块空地,旁边是“哎哟妈呀”的毛头新兵们,抹了炭的灰头土脸。无人在意。 火还在熊熊燃着,焦糊味在空气中四处弥漫。 唯独若有似无的苦草味,就跟谷三七的废话一样,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回到暂住的营帐,沈先他们还睡着,谷三七的呼噜声震耳欲聋。 吸了吸鼻子,在床上躺下。脑袋寻了个舒服的位子,闭上眼睛前,苍泠庆幸自己不喜欢太苦太甜的东西。 味太重,容易被狗发现。 奎宁也应该庆幸,秋沁之怕狗。 …… “嘿,哈!” “嘿,哈!” 大清早的操练场上,各营的将士分占一地,或摆腿挥拳,或操/刀舞剑,精神抖擞,号子喊得响亮。 火头军的新兵老兵也在其中,只是少了个站在前头指点的人。 谷三七的长矛也依然耍了两圈之后,继续往地上掉。 孟和安的死,对沈家军似乎微不足道。 也是。 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队伍,他们经历过磨难岂止失去同袍,失去战友,失去亲人。风雪黄沙荒芜,缺粮断水伤病,哪一样都能随时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活下来了。 从死神手中抢自己的命,抢别人的命,还要让一些人送命。 谁的双手不曾沾满血腥,谁的脚下不曾踩踏累累白骨?有人去,有人回。 也有人,一去不回。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眼前挥了挥,五指指根处覆着茧子。 “想什么想得都出神了?” 仍显稚嫩的脸上是一脑门的汗,随地而坐,“如果是担心比武,咱们俩可以先商议好。”说话,老气横秋的,“两个名额,你一个,我一个。” 苍泠:……敢情他已经分配完了。 “哎呀,小心。” 脱手的长矛在半空抡了半圈,又砸在地上,谷三七急得直挠后脑勺。 收回视线,在笑得龇牙的脸上停留了一会,苍泠问他:“如此有把握,没想过会输?” 齐整的白牙露出了更多,“没想过。”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准备的说词一下被堵死在腹中,苍泠头一次接不上话,呆愣地看着他。 汗水自鬓角滚落,沈先抬手就着衣袖胡乱擦去。 胳膊放下时顺势搭在他的肩头,脑袋一偏,“说实话,单纯论武我真不怕,他们不是对手。我啊只怕他们,跟我论命。” “论命?”一时不解,苍泠回头问他,“你是说,也有人会拼命吗?就为了一个名额?” 四目相对,猝不及防。 潮热扑面而来,沈先张着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瞳仁里,倒映着一张窘迫木讷的脸。 “火铳营名声是大,不过,总不至于值得堵上性命吧。你是否夸大了?” 眉心微微皱起,似乎不太相信这种可能。瞳仁的颜色很浅,唇也没什么血色,皮肤也比他白,不健康的苍白。 唇角又习惯性地抿直。他发现,自从进了军营,苍泠不太笑了。 “发什么呆?没话说了?” 倒是动不动就瞪他。 不自觉地咧嘴,脸皮有些僵,“也不算夸大其词,”状若随意地将胳膊收回,沈先挪开了目光,“因为不是轻易能进,便也让人觉得神秘。”偷偷藏起莫名的,不自在。 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谷三七不知第几次脱手的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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