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爹觉得,茶能修身养性。只是不知道,上好的茶叶能换取更多的好东西。 比如,军中禁酒,此刻茶便成了最好的东西。 “此话差矣,”舌尖在口里拐了个弯,沈先堆起笑脸,“若不是来了这后厨,晚辈又怎会有幸认得孟大爷您?” 啊,忘了,孟和安不喜欢当他大爷。不过,这些都不是事。 “晚辈不过想去窥那么一眼,见识一下,绝不会碍事。” 一口一个晚辈自称,指天立誓。 摩挲着右手虎口位置,又看了眼精致的茶叶罐子,孟和安低头沉思了会,道:“可以。” “多谢……” “但是有个条件,”打断刚跃起的欣喜,孟和安抬起下颚,“他不能去。” 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僵在那,沈先弄不懂,为何一个两个都盯着苍泠? 他哀嚎着:“孟大爷……” “不然免谈。” “我没说要去。” 两个声音同时而起,随之陷入一片寂静。 诡异的寂静…… 直到孟和安揣着茶叶罐子离开,沈先才敢去扯他的衣服。 很轻,小心翼翼地,“苍泠。” 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火铳营的守卫,沈先忿忿地捶了下膝盖。 “要怎样他们才相信?!”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注⑦)”清浅的嗤笑刺破夜空,“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注⑦)” 终忍不住,仰天长笑。 沈先伸手,衣袂挣脱,空的掌却像被扎了根刺。 “苍泠,”无名慌乱袭来,他紧跟着起身欲要去抓住,“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理论?”眼眸与夜幕同色,晦暗不明,没有血色的唇瓣薄冷,“世子是准备找孟和安?林校尉?秋大人?还是您的父亲,忠勇侯?” 失了温度的眉眼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罢了,既然不想我留下,”指尖冰凉,拂过束口的袖子,“离开就是。” “不行。” 见他抬脚要走,沈先情急之下扑了过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他。 “我不答应。” 行动受阻,苍泠冷哼:“你不答应?你以为你是谁?这里不是侯府。” “我、我去找他们,不管哪一个,”忽略指尖的颤抖,沈先专注在倔强的后脑勺,“我同他们理论,同他们吵架,同他们辨个曲直。” “没用的。” “无论有用没用,你是我带来的,是我作的保。他们不相信你,就是不相信我沈先。” 嚷嚷出口,沈先蓦地眼眶酸涩:“你可知第一天在操练场上,我为何喊不出那些话?” 苍泠试图望向军营之外的灯火,入目的却只是高耸的木栏。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为大易而生,为大易而死。”留下的除了责任,还有叹息。 “那是愚忠。” 低沉沙哑的话音,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而,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话的人,不仅语气平静,且,“身为人臣恪尽职守,身为子民热爱自己的国家,”坚定,透着向往,“才是身为陛下最大的荣幸。” 向往,只能是向往。苍泠知道,沈先也知道。 “沈家军的每一天都为了这个国家而活,也为了它去死。”当向往扛不过现实,人便要低头,“我爹亦然。” 他怨过,也恨过。可当捷报传入盛京,他又是那般自豪、骄傲。 除了那一天,他从窗缝里瞧见了娘亲捧着捷报,哭得撕心裂肺…… 娘亲说:“你爹还活着。” 所有人看见的听见的传颂的是克敌制胜、威武雄壮的沈家军。唯独他的娘亲,看见的,是丈夫还活着,家还在。 “少年不懂愁滋味,”俯下的额头抵着肩,沈先似喃喃自语,“可长大了,看不懂的却是人心。也可能是我愚笨。” 缓缓松开僵硬的胳膊,自嘲的目光越过黑暗仿佛望进过往的曾经。 “他们日日夜夜睁着眼睛盯着我的家,像饿狼一样。巴不得有朝一日,能饮我们的血,食我们的肉,来成全他们的荣华富贵。” “他们与你表面夸奖、赞扬、同情,背地里想的是等着红灯笼变成白灯笼。” 苍泠未动,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我不敢用功读书,更不敢像别的世家子那般成天想着官拜几品,”他扯了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当个纨绔子,至少不会被人惦记。毕竟,逗鸟玩狗养蛐蛐,我是信手拈来,比读书要简单得多不是吗?” 曾经,他过得有多滋润,就有多累。 可是,“你还是走上了与你父亲相同的路。”转身,苍泠看着他,“你揣着这么的不满,却依然像你父亲一样。沈先,你要什么?” 隽秀的面庞露出一丝疑惑,或者说,“什么是你想要的?” “什么是我,想要的啊……” 呢喃着他的问题,沈先仰头望向无垠无边的夜空。深色的眼眸再次对上他时,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双手捧着星河—— “我想,沈家军的牺牲是为了更多的人活着。” “我想,护住这山河也护住我的家。” “我想有一天,信任别人,别人也能信任我。” “我想……” “你要得会不会太多了?” 毫不留情地截了话头,刻薄的嘴巴不屑地讥讽:“想得也多,倒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沈先闻言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笑容。 “我想,成为信任你的第一个人。” …… 往回走的路上,苍泠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你是第二个。” 他楞了楞,反应过来时只见大步飞快的背影。 摇着头抬起脚,再不睡天就快亮了——倏尔一顿,营帐那方顶上,一道红光划破天际,急速坠落。 就像仲夏夜曾见过的流星。然后,现在才入春。 “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苍泠!不知为何,他的名字跃然而出,沈先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 越过闻声赶来救火的将士,直到跑到失火的营帐前,直到看见苍泠好端端的。 沈先没有长舒一口气,因为,孟和安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⑦李白《行路难·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16章 苍泠 躺在距离营帐几步开外的地方,茶叶罐子掉在他的身旁。一手无力垂在一侧,一手紧紧攥着。 有人靠近,捡起了茶叶罐子,然后朝他走来。 “你的?” 沈先没有接过,只是点了点头。 来人抬手将茶叶罐子丢给了身后小兵,显然也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这么晚了还约老孟头喝茶?” “小的和,”望了眼已是阴阳两隔的孟和安,咽下往日称呼,“小的和粮官喝茶,是为了能进火铳营看上一眼,参将明察。” 眼皮微掀,“你认得我?” “军中无人不认得参将。” 离洛,年方二十四,参将,也是整个大易最年轻的参将。 足智多谋,性情乖僻。思及情报中对于此人的形容,苍泠不由多看了一眼。 “世子这张嘴生得是真好,跟抹了蜜糖似的。” 说着不合时宜的笑话,打趣着刚照面的沈先,一身墨色背对冲天的火光,切切悲泣仿若未闻。 “参将说笑了,小的句句属实。” 沈先的脸上没有笑容,板正得一丝不苟。 “是吗?那是本将误会了。” 苍泠没见过这样的人,同僚的尸身还没冷透,他却还能笑得出来。 眉眼皆带着笑,“来人啊,”离洛往后退去步,“将沈先、苍泠押进大牢。” ?! 跪在孟和安身边的老兵停止了抽泣,抱着水桶救火的小兵刹住了脚步,桶里的水猝不及防泼了迎面之人半身。 火光烈烈,离洛的话像倾盆的雨,可惜浇不灭这火势。 强压着怒火,沈先大声质问:“离参将,我们所犯何罪?” “有没有罪暂且不知,只是免不了嫌疑。”笃悠悠地像聊天,离洛又补上一句,“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跟吞了只活蝇般,沈先怄得难受:“荒唐,荒唐!”最后那一声像要扯破喉咙。 “无凭无据就拿人,不做调查就问罪,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指天叱骂,沈先心痛得看着另一方—— 一动不动,神情淡然,苍泠任由两个小兵架住自己。 “放开他!” 眼底微光波动,对上游走在暴怒边缘的黑眸,又垂下。 “离洛,我叫你放开他,听见吗?” 一拳挥开阻挡的士兵,沈先揪住离洛的衣襟。 眼眶泛红,不知是怒,还是恨。无声地笑了,“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怒也好,恨也罢,都与他离洛无关。 “沈先,忠勇侯府世、子。” 纵然怨得出血,恨得入骨,也与他无关。 “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世、子请进牢房。” 因为,自始至终,他只听命一人。 …… 看守的士兵丢了捆稻草给他们,闻着同堆置在马厩的味道一样,苍泠皱了皱眉没说话。 扯断绳结,随意铺开,“坐一会吧。”招呼扒着木栏许久的沈先。 扭头朝自己看来,紧绷的嘴角双颊涨红,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显示余怒未消。 盘膝而坐,苍泠拍了拍地上的稻草:“干的。 大军回京,俘虏都交由刑部处置,所以这座牢房实则建得简易,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就是许久没有人,潮湿了些,也没有可躺的板床。 沈先从进来就待在那,苍泠本来还担心他气极攻心掰断木栏——这牢房,可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别说武将,只要有点力气都应该能轻易逃出去。 可他就站在那,一声不吭。若不是还能听见均匀的呼吸,苍泠差点怀疑他站着站着,气死了。 甩去胡思乱想,“别气了。”话出口才觉得好笑,怎么短短的一晚,安慰和被安慰的人调了个转? 压着稻草的手一顿,“气死也没用。” 眼见红着的脸黑了,阴沉得仿佛乌云罩顶,苍泠随手抓起一把稻草紧紧攥着。 “孟和安手里攥着的东西你瞧见了没?” 指节松开,稻草散落开来。 愤怒的眼里一抹怔忡。 “我赶到时,帐子已经起火……” 营帐里还有火头军的人,苍泠当下顾不得犹豫一头闯进去,想来可笑,自己竟会去救人。但那时,他并未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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