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期觉着火夫真是闲得慌,还敢揣度王上的心意了。 临走的时候火夫又叫住他,柔芳亭旁边的果子树,应该结果了,可以悄悄摘一些回去。 什么果子树啊居然在冬天结果,市期从没注意过。 火夫也懒得跟他说,爱摘不摘。 市期还是去摘了,说是树,其实很矮,跟人差不多高,霜雪里挂着绿油油的小果子,他尝了一个,又酸又涩,难吃。 回到院子,市期把食材果子都拿去洗了,待哺食送来,便添了些东西进去煮。 公子吃得少,肯定是不合胃口。 市期并不认为庖厨做的饭食不好,都在宫里做事了,无论食材还是厨艺,肯定比外头好呀。他只能试着加点儿调料。 公子坐在正厅下棋,没闷在房里,这就省心多了。市期在堵路的桌案上把饭食摆好,然后走过去叫公子吃饭。 公司似乎沉迷在棋局里了,并没答应他。 市期探头看了看棋盘,看不懂,可也不能饿着肚子下呀,于是再次叫:“公子,这棋,吃完饭再继续吧?” 公子还是没动。 市期不急,他知道公子听见了,耐心地等着。果然,公子把手伸出来了,示意他扶。 看吧,公子只是反应慢了点儿,动作慢了点儿,并不是聋子。 市期坐下,先把汤舀进公子的饭里,公子总是把米饭泡软了吃。送过来的肉对公子来说好像太硬了,市期温菜的时候,正好能把肉煮得更软。他夹了一块肉给公子,见公子嚼了吞了,又夹了一块,公子也吞了,便再夹了一块。 公子面露疑惑:“怎么了?光看着我。” 市期像只邀功的小狗,期待地问:“公子,有没有觉得,今日的味道不一样呢?” 公子更疑惑了,看了看鼎里的肉汤,好像是不一样。 “市期放了椒和茴香,比平日的更浓,公子是不是觉得平日的菜食无味,所以才吃那么少?” 公子有些惊讶,随即有些无措地用汤匙碰了碰碗。 市期追问:“那好吃吗?” 公子抿出一个微笑:“好吃。” 市期高兴坏了:“那以后市期日日这么煮!” 公子笑着点头,问道:“你去哪儿弄的?”这小奴也不像有东西可以换的样子。 “市期去庖厨讨的!市期一说给公子呀,人家就给了!”市期越说越开,“宫里的老人,是不是都和公子挺熟的呀?” “啊……大概是吧。”公子垂下眼帘,还是维持着抿嘴的柔和模样,“那……有没有跟你说别的?” 别的?问是问了,可火夫不说呀。公子现在病着,要是跟他提自己打听他没病的模样,肯定会难受的。市期于是摇头,随口捡了火夫的闲话说:“听他们说啊,王上此前遇刺,结果看上了那个刺客,不但没用车裂之刑,反而养起来了,成了王上的外宠!真是奇了,王上有后有妃,都没听过特别宠幸谁的。”这儿就他们俩人,公子又什么都不计较,市期也不怕背后议论王上,但公子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哦”了一声。 公子没兴趣,市期也不说了,他想起了酸涩的果子:“火夫叫市期去摘了一种果子!公子稍等,市期去拿!” 市期噔噔噔地端来一盘青色的小果子,搁在公子面前:“就是这个!市期尝了,不好吃,不知道火夫为什么叫市期去摘,市期也没见过这种果子,是吃了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他还在噼里啪啦地说,却发现公子愣愣地看着那盘果子。 怎么了?市期发现不对,噤声了。 沉默了良久,市期悄声问:“公子?” “这个……”公子露出怀念的神色,缓缓拿起一个果子,“叫做沙青果。” “沙青果?”真没听说过。 “月庐有一种树,叫做沙青树,每年夏季和冬季都会结果,我们叫它沙青果。” “不是召国的果子呀?” “嗯,你在宫里见到的沙青树,是不是特别矮?” 市期想着那一人高的树:“是特别矮,矮得不像树。” “在月庐,沙青树非常高,有多高呢,得拿弹弓,才能把果子打下来。” “真的吗?”这差别也太大了吧!市期说,“可这果子也不好吃呀,何必费力去打。” “沙青树主要长在北方,尤其是干燥的大漠里,果子虽酸,但个头大水分足。因为生命力强,在南方也能长得特别好,召国有的地方也种。然而奇怪的是,没法长在宫里。”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公子有点喘,歇了歇才继续,“估计是宫里的水土不合适吧,长不起来,果子就特别涩。” “原来如此……那这宫里怎么还种呀?” 公子拨弄着手里的那颗果子:“大概……图个新鲜吧。” “唉,图新鲜,都长不起来了,新鲜劲儿早该过了吧!为何不挖了种别的呢!” 公子笑了笑:“是啊,为何不挖了种别的呢。” 说完,公子咬了一口青果子。 市期诧异:“公子,这果子硬!”嚼肉都困难,居然还嚼果子。 “……我咬得动。” 市期才知道,这公子,并不是牙齿不好。 `` 用完饭食,公子又吃了个果子,市期心想公子的口味真怪。 他把公子扶回棋盘边,公子应该心情不错,主动开口问:“市期,你去过大漠吗?” 市期摇头,想了想:“市期也想去,市期想去看好多好多地方……” 等等,大漠? 他根本没怀疑公子为何知道这么生僻的果子,毕竟王公贵族读的书多,哪是他一个奴隶能比的。可是大漠,西北边的大漠,那是月庐国的大漠……就算是他也知道,召国和月庐国的边界,有一半都是大漠相隔。公子站院子里望的方向,就是大漠吗? 公子……想家了? 市期心里也酸涩起来:“公子……想回家吗?” 公子意外地答得干脆:“不想。” “啊?那公子想去哪儿?”绝对不会想被囚在这宫里当质子。 “我想,去东方。”公子拿起一枚棋子,落下。 “东方?”市期在脑子里画着地图,“淇国?” “嗯,听说东方有海,我想看看。” 市期没见过海,但听说过,也想象过,被公子这么一提,也心驰神往了。 “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市期。”公子转头望着他,霜白的眼眸变得透亮,“你这辈子还长,要是有机会,你帮我看看吧。” 突然之间,像是诀别。 市期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句话,消化了就开始哭:“公子……公子请不要说这种话!”他承受不了,才二十二岁的公子,明明活生生的,却总没有活着的模样。他哭着跪下,“公子的身子一定会好的!好了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傻孩子。 公子勾勾嘴角,没说话,随他哭。间断几枚棋子落盘之后,公子拍拍他的头,柔声道:“还哭呢,衣裳都给我哭湿了。” 市期这才惊觉自己把眼泪都蹭在了公子腿上。他退后磕头,抽泣道:“市期……市期该死……” “没关系,去擦擦脸吧。” “呜呜……诺。” 市期退下,把饭食也收拾了,回来后见公子还在下棋。他又出去煮了一壶吴越茶,用爵盛着,搁在棋盘旁边:“公子,就算不渴,也要记得喝水。” 公子整日吃得少,也几乎不喝水,形状漂亮的嘴唇总是没有血色,还干得起皮。 市期想着火夫还给了他酸梅,转身正准备去拿,却听到身后青铜爵掉地上的哐当声。 同时公子轻轻叫了一嗓子。 公子的目光集中在棋盘上,根本没注意到茶水很烫,反应过来之时,茶水已经入了口。 “公子!”市期慌了,也不顾以下犯上了,捏着公子的下巴,掰开嘴,看见上颚被烫出一个泡。 “公子!市期、市期……”才刚做了一件错事,立刻又做了一件错事,市期悔恨不已,眼泪又开始掉,“市期去找太医!” 袖子却被拉住了,公子摇摇头:“雪……” 对,雪! 市期马上跑到门外,抓了一把雪,小心地让公子含着。 他还想去找太医,公子不让,含糊道:“房里有药,红木匣子。” 市期跑进公子房间,捧出来一个红木匣子,打开,各种瓶瓶罐罐。公子摸出一盒药膏,把含化了的雪吐出来,然后用手指沾了药膏往嘴里伸。 市期观察他的手,还好手只是被烫红了。 又见他手指发抖,突然想到他筷子都没法使,于是拿过药膏:“公子,市期来。” 市期撑开他的嘴,轻轻地把药膏沾到被烫伤的部位,小心翼翼地,生怕手重了,然后公子突然“呵”地一声笑了,差点儿咬到嘴里的手指。 “公、公子?”市期被笑懵了。 公子只是被他紧张兮兮的流泪表情逗乐了,拍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吸着气,说:“你真可爱。” 可爱?做了那么多错事,还被夸可爱?市期抹抹眼泪,担忧地问:“公子,是不是特别疼?市期还是去叫太——” “不疼,小问题,很快就好。” 市期一开始就知道公子不怕冷,要是自己不提醒,这公子能只穿着深衣在棋盘前坐一整天,没有丝毫病人的自觉。 而现在,市期才知道,这公子,还不怕烫。 那青铜爵,刚倒的热茶,自己都只拿得了一瞬,这位动作迟缓的公子,居然能端起来喝。 ---- 爵是杯子。 深衣是当时普遍的一种服饰,简单理解为便于行动的长袍就好。 没有椅子这种东西,“坐”基本上都是跪坐。
第9章 (差一点) “南麋,渭国人,十七岁,无父母,自幼入门寒蝉院,十二岁开始参与刺杀任务,十五岁独立出山,惯用暗器,共计暗杀特定目标九人——”召王擦拭着手里的角弓,缓缓道,“寡人是第十个,可惜没死。” 南麋沉默地看着这个冷硬如石的男人。被囚月余,他终于被允许穿上了衣裳,但依然被捆着,牲口一般地被扔在冬猎行宫内。眼前的召王,脱了华丽繁冗的王服,身着紧窄的胡服,腰带镶玉,支起一条腿随意地坐着,另一条腿向前伸直,被高筒皮靴箍出紧致的线条。 不像一个王,更像一个任性散漫的牵马江湖人。 “你的刀刃不错,就是毒不行。要是岱暄书院的毒,寡人已经一命呜呼了。” 岱暄书院是月庐国的一个王家学宫,听起来像个讲学之所,实则是个后备军训练处,名义上培养人才,实际上洗脑排他,只为训练忠于月庐国的战士。 这都没什么,哪个国家不重视自己的军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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