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人还站在院子里。初次见面,市期摸不透他的脾性,决定少说话多做事,这总没错。 可他心里一直犯嘀咕,别的主人,宫里怎么也有好几个内侍吧,自己这主人,怎么啥也没有呢?再说了,召国跟月庐国虽然纷争不断,但没有大战的前提下,质子好歹算是客吧,怎么跟被囚禁了一样呢? 待打扫完了一圈儿,市期回到院里,人已经不见了。 公子?进屋了? 算了,一个下人,干嘛监视主人的动向。 市期闷头扫雪,才扫了一半,送饭的小内侍来了。 小内侍是之前在庖厨就认识的,问市期:“你这儿,怎么样?” 市期摇头:“还不知道呢,公子都不说话。” “嗐,人家是公子,你是奴,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市期想想也对。 `` 市期把饭食搁在桌案上,敲了敲主人紧闭的房门:“公子,吃饭了。” 不对,这公子耳朵不好使,跟他说话都得大声点儿。 “公子,吃饭了!”市期叫道。 又在门边候了良久,门才开了。 公子慢慢挪到正厅,坐下。 市期跟着,觉得这公子走路真的太慢了。他走一步都必须等一下,要不然就跑到公子前头了。 这屋子的分隔也很随意,不像别的宫室,吃饭的地儿都很讲究。这儿倒好,会客的正厅中央摆了一张吃饭用的黑木案,把路都堵了。 看这冷清的状况,平日里肯定也没有客人来。 “公子,今日是羊肉汤。”市期把盖子揭开,香味扑鼻。汤是热的,面饼和小米饭却冷了,毕竟等公子出来的时间里,晾了太久。 一来就做了错事,市期生怕公子怪罪。 “公子,市期知错了,市期马上去热一下!” “不用。”公子阻止道,甚至抬眼看他,“你坐。” 坐?市期没懂。 “你坐下,一起吃。” 一起吃?这也太僭越了吧!奴怎么能和主人坐一起呢! “公子……这、这……”市期结巴了。 “你不愿意吗?” 这公子真是太古怪了,照他这么说,我不跟他坐一起,还是我的错了?市期胆怯地想,并在心里默默记下,以后叫公子吃饭之前,要把饭菜搁炉灶上温着。 “换句话,你陪我吃。”公子顿了顿,“蔚伯也是陪我吃的。” 蔚伯是之前殁了的内侍,市期在路上都听带他来的老内侍说了。 “我这儿,你想做什么都行,没有什么规矩。你要是不愿意,也不用管我。”公子不再要求,拿起汤匙盛汤。 他的手在发抖,很冷吗?炭火已经加过了啊。 市期咬咬牙,在侧边坐下了。 公子把面饼推到他面前。 “……多谢公子。”市期谨慎地拿了一个,想把剩下的推回去,公子却不要。 “你吃,我咽着费劲儿。”公子把汤水都往小米饭里舀,然后就着汤匙吃饭。 不用筷子的吗?市期赶紧拿起旁边的筷子递过去:“公子……” “不用。”公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轻轻咳嗽,“我拿不住。” 市期又傻了,就今日,他已经不知道傻了几回了。他看着那公子跟小儿一样用汤匙吃饭,就算是汤匙,也用得很笨拙。 发抖的手,沙哑的声音,还咳嗽……市期大着胆子问:“公子,市期去叫太医吧?” 他觉得公子生病了。这么冷的天,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娇贵的王公贵族哪里受得了。 “你以为我病了?”公子缓慢地放下汤匙。 “市、市期不敢……” “没关系,我这病,太医治不好。既然治不好,就当我没病吧。”公子虽然没有任何情绪写在脸上,但语气始终温和,转头看着他,“别愣着了,快吃。” 市期简单的脑袋瓜里一时接收不了这么多信息,咬了一口饼,干巴巴的。 公子却不吃了,只是看着他。 被漂亮的神仙盯着吃饭,市期浑身不自在,找着话:“公子,我给你盛羊肉……” 公子微微摇头:“我饱了。” 饱了?这就饱了?不就只吃了几口吗?是饭菜不合胃口吗?市期的疑问已经可以装满一箩筐了。 “你吃,要是现在吃不完,你也收着,半夜饿了吃。”公子说。 市期一个小奴,平日里能吃饱就不错了,一朝换了个地儿,就有米有肉了。他觉着老内侍在骗他,这地方除了冷清,有哪里不好了?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遵命才是对的,他努力无视公子的视线,大口地吃了起来,越吃越香,把一鼎肉捞得干干净净。 捞完了打了个嗝,他才惊觉自己太出格了,不安地看了看公子。 不看不打紧,一看又傻了。公子竟然抿嘴在笑。 寡淡的脸上出现了浅浅的梨涡,整个人都鲜活了。 “看来是真的很好吃。”公子对他说。 “是、多谢、多谢公子赏赐!”市期跪着退后几步,叩首拜谢,脸都红了。 “行了,收拾一下吧。”公子撑着桌案想站起来,可好像因为跪坐久了,使不上力。 市期赶紧上前帮扶,感到一个软软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身上,几缕白丝荡到了脸颊,又香又痒。 公子绾在脑后的发髻松了,霜白的发丝漏了下来。 “公、公子,是回房吗?”市期呼吸不稳了。 “嗯。” “那……今日要沐浴吗?” 公子静了静,问:“我……很臭吗?” “不不、不是!市期绝无此意!”市期本能地想跪,可托着一个人的重量,不能跪,“很香!公子很香!” “呵。”公子低笑了声,想了想,“蔚伯去了后,我确实就没沐浴了,我……提不动水。” 公子的声音很小,他可能觉得,一个男人提不动水,是件很难堪的事。 市期这么以为,于是说:“公子现在有市期了,市期什么活儿都能干!公子先歇着,待烧好了水,市期来请公子!” `` 真的是神仙下凡。 市期帮公子宽衣解带,手一直在抖。 这么漂亮的身体,虽然太瘦了,但肌肤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白壁,哪怕有一点伤痕,都不是瑕疵,而是点缀。 这个点缀便是刀伤。 参加过战争的公子公孙并不少,这位被称为“公子子桑”的也可能是,有伤口并不奇怪。 是不是因为受伤太重,所以身体才变得这么差了?市期心里想。 这世道,平民不好过,贵族也是不好过啊。 解完了衣裳,市期还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 好干净,一根毛发都没有。 “市期,你是阉人吗?”公子察觉了他的视线。 市期一惊,扑通跪下,趴下脑袋:“公子……市期不敢了!” “我没说这个,你爱看就看吧。”公子根本就不计较,“我是问,你是阉人吗?” 市期微微抬头,眼前是公子的一双纤秀的脚。再往上,是光洁如玉的小腿。 “回公子……市期不是。” “那不就对了?我有的东西你都有,有什么好看的。”公子抬脚蹭了蹭他的脸,“起来。” 公子的皮肤很冰,可以说是一点正常的温度都没有。市期只当他是冷了,脸被这只冰玉般的脚蹭得通红,可是没法挡,起身后只得尽力低着头,把公子小心地扶到浴桶里。扶进去了便不敢碰了,又不敢走远,担忧这病恹恹的公子,万一滑水里了或者晕过去了,身边没个人就完蛋了。 公子一边泡水,一边问他:“你多大了?” 市期答:“十六了。” “进宫多久了?” “不到俩月。” 隔了半晌,公子才说:“我入宫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市期听老内侍说过,新主人在宫里待了六年了,现在这么一算,公子才二十二岁。 风华正茂的年龄,却因为一身奇怪的病,在他国当着质子,没有任何人顾。 市期心里有无数的好奇,可是不敢探究。国家大事,他懂个屁。他一个奴隶,哪能打探人家王族的情况呢? ---- 虽然我觉得没必要特意注解,但还是说一下。 “公子”是君王的儿子,战国时期只有诸侯的儿子才被称为“公子”,所以文中出现的“公子”,都是指的诸侯的儿子,召鹭和召夏是堂兄弟,召夏应该是属于“公孙”了。 然后我默认所有的诸侯都称王了。 关于早期的宦官,并不一定是阉人。
第8章 (公子) 和公子子桑待在一起,市期感觉每日的时间都被拉长了。 他先前还暗忖为何只有他一个内侍,现在才明白,一个已经足够了。 公子不要他每日打扫房间,不要他贴身伺候,也不要他时刻乱晃,他就扫扫院子里的雪,今日收拾这间屋子,明日收拾那间屋子。其实说到底也没有几间屋子,比起庖厨里的忙碌,这儿反倒叫清闲了。 而公子呢,日日睡到自然醒。市期第一日早晨敲他的门,叫他用朝食,没想到门后头的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说以后不要再叫他,他醒了自然会起来。于是等到食物都在炉灶上煮烂了,公子都没出来。 市期才知道,这公子,一日只吃一顿饭。再说那唯一的一顿饭,也是几口就结束了,纯粹是勉强把命吊着。 连饭都不好好吃,身体怎么会好呢?市期纳闷。 待公子终于起床,也不像市期听说的别的主人,有这种要求那种要求,随时要内侍候命。他的公子,就闷头做他自己的事:看书、下棋、发呆。几乎不说话,都是市期去问他需不需要什么,回答也大都是点头或者摇头。 市期才知道,这公子,简直是惜字如金,初见那日跟他说的话,已经算很多很多了。 市期有时候会看着面色苍白的公子出神,不对,用苍白来形容都算好了,更准确地说,整个人像是褪了色,什么病会把人弄成这样啊,头发白了,连眼珠子都白了。 他搞不懂,但心想这总不是个事儿啊,于是跑到庖厨,向火夫讨点儿开胃的东西。火夫不给,宫里的东西都是有记录的,要是少了什么,他担不起责,可当他听说是给公子子桑的,还是悄悄塞了点儿,说你那公子吃又吃不了什么,给点儿不碍事。 市期觉得奇了,那公子院门都不迈出一步,怎么人缘还挺好? 火夫说公子没病的时候对大家都很好,根本没贵族架子,大家能帮的,就帮一下。 市期追问,公子以前什么样的?为什么病了? 火夫敲他的头,宫里头的事儿,少打听。但那火夫自己就闲不住,跟他说着宫里的新鲜事儿,还说王上那儿养了个刺客,膳房每日都得做双人的饭食送去,还叭叭分析王上此举何意。
8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