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敌国质子被囚在宫里,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召鹭宠我,对我没有一丁点儿防备。” 这是王上的人。 ——“市期,刀在你手里,随你怎么做。” 这双筷子都握不住的手,沾满了人血。 他想象着公子一个人关在屋里,细心地养着那把柳叶匕首。在无数个难眠之夜,就坐在床头,捧着匕首出神。 公子面无表情的淡然,是被拧干了的悲伤。 单是想象,心都要碎了。 寺子桑的腰极细,仿佛隔着帕子的手稍微用力往下压,那腰便会断掉。市期轻轻擦过那把细腰,把帕子伸进隐秘的股沟里。 前后都残留着暧昧的体液,他没问。宦者令说了句“都这么多年了,事到如今,还自讨苦吃”,他能推断出一些因果,他想知道,可他不想问。 他看到公子单薄的肩胛骨拱起来,腰塌得更下去,臀肉收紧。 这样被人扒拉了看清楚,任谁都不好受吧。 市期不再多想,专心做手上的事。先前已经把腿抬起来擦过了,所以擦完臀部,他便把公子翻回正面,给这身子上擦破皮的地方涂了些药,然后给公子穿上了寝衣,再扶着公子喝了点儿水。公子的嘴唇僵白,都冻裂了,不知有没有什么可以擦嘴唇的药膏。 寺子桑缩在锦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追寻小内侍的轨迹。 小内侍自始至终都只穿着一件里衣,寺子桑不知冷热,只能猜想他会不会感染风寒。 小内侍吹了灯,端上盆,阖门走了。 对着我这种索然无味的身子,居然都会有反应啊。寺子桑想。 小内侍的里衣虽然比较松,还侧着身子遮挡,但寺子桑看出来了,应该还挺大。 寺子桑觉着自己真是不知廉耻,暂且不论家仇,单说国恨,身为召人的市期把他宰了都不过分。 他想问市期为何沉得住气,但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他便作罢了。 身死早已不由自己,关心那么多,做什么呢。 他睁眼望着昏黑的虚空,心绪烦躁。这具无欲无求的身子,被帕子擦过的地方,竟泛起陌生的热度,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要是没隔着帕子就好了。 此种想法一出来,寺子桑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都是销魂丹的错。 寺子桑找着理由,扭了扭头,头发被压住了,扯着头皮挺疼。 ——“今日太晚了,公子早点儿休息,明日再给公子洗头。” …… 好烦。 别再碰我了。 寺子桑伸手往枕边掏,掏到空空的暗格,才想起匕首被小内侍拿走了。这是能令他心安的东西,抱着匕首,就好像能看到终结。 他儿时曾经偷偷地想,召鹭不是太子,太好了,不是太子就当不了王,王太孤独了。 他哪里会想到,为了让身子百毒不侵,书院里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却最终没有熬过召鹭的毒手。 他卯了一股劲儿想起身,没起得来,干脆贴着床沿滚到了地上。 他吐了一大口气,缓了片刻,然后手脚并用,爬到镜台旁,打开镜匣,取出一把剪刀。 他估摸了耳朵的位置,咔嚓,霜白的发丝坠了下来。 他丝毫不心疼。 这不是我的头发。 我的头发啊,青丝如绢,召鹭可喜欢了。
第19章 (质子) 十四岁的召鹭误入了一片奇妙的山野。 他十岁到月庐为质,因排行末位,母亲又早逝,自幼就不受父王待见。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处处低调谨慎,再者年龄偏小,月庐对他的看管并不严密。 他对月庐的一切都很好奇。 这个驯马牧羊的外邦,有很多异域的珍奇玩意儿,数百年前便靠着这些罕见的宝贝赢得了天子欢心,加之擅长骑射,作战骁勇,最终获封诸侯国。几百年来,与南方诸国互通有无,学习生产技术和政治文化,日益强大。 他喜欢爬山,喜欢爬到高高的地方,俯视这片陌生又神奇的土地。 某一日,他被人嘲笑了。 “你好逊呀!根本就没打几个下来!”一个小孩子从后头的树丛里蹦了出来。 召鹭回头看他,握着弹弓没说话。林子里有很多月庐特有的沙青树,比他见过的任何树都高,上面结着不少果子,他拿来当靶子打。 小孩子衣着华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头发却不束好,松散凌乱地披在肩头,晃一下头就能垂下来遮眼睛,行为更是不讲究,捡起被打到地上的果子,用袖子随便擦擦,张口就咬。 “打不中,还不会挑!根本就不够甜!”小孩子咬了一口,扔了。 因为对方是个小儿,召鹭也不那么拘谨了:“你会挑,你就自己打,别吃啊。” “哼,你小瞧我吗!给我!”小孩子夺过召鹭手里的弹弓,眨眼之间,一拉,一射,就打了一个果子下来。 召鹭抬头望着晃动的枝桠,好高。 小孩子得意地说教:“你得打靠近枝头的,水分足!” 月庐风大,越靠近枝头,晃得越厉害,并不是那么容易打中的,而且这小孩几乎都没花时间瞄准。 召鹭抱拳表示佩服:“真的太厉害了,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你别这么跟我说话,书院夫子似的!”嘴上这么说,小孩心里却很受用,更想露一手,“你看着,书院里没人比得过我!” 嘣,嘣,嘣。 连着几个果子落了下来。 这射击的速度和精准度,令召鹭目瞪口呆。 “嗐,别傻愣着了!”小孩跳起来拍了下召鹭的背,弯腰捡起几个自己打的果子,递给召鹭,“你尝尝,这种才甜!” 召鹭低头接着了,发现小孩手心里有几道红痕。 “我叫寺子桑。”小孩含着果子说。 寺氏?召鹭惊讶:“你是——” “别提了,反正父王也不在意我,都怪我生得晚。”寺子桑瞅着召鹭,“你呢?干什么的?” “……召鹭。” “召、鹭……召鹭……”寺子桑念叨着,突然醒悟,“啊——你是召国质子吧!” 召鹭难堪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在这儿!这儿可是我的秘密据点!” “秘密据点?” “对啊,这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来的!” “……我可能迷路了。” 寺子桑歪着头打量他,起了坏心思:“质子,你就不怕我把你乱跑的事儿告上去?” 召鹭看了看四周,这是什么机要之地吗? 寺子桑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说:“别看了,没藏东西,但是我可以搞个罪名栽你头上!” 召鹭心里一紧,这小儿到底想做什么? “……你开条件。”卑微地苟活在敌国的土地上,召鹭不敢鲁莽行事。 “哈哈哈哈!”寺子桑大笑了起来,笑完又严肃道,“本公子给你的果子,你为何不吃?都要捏坏了!” 召鹭发现果子还在自己手里。 “吃啊!这就是条件!”寺子桑戳了一下召鹭的手,坐到旁边的石头上。 被耍了。召鹭郁结,看了看笑嘻嘻的小儿,然后也坐下,把果子放进了嘴里,真甜。 小儿的脸突然凑近,压低声音说:“叫你吃你就吃,你就不怕我下毒?” 召鹭一惊,差点儿噎着了,嘴里的果子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惊的不是会被下毒,而是小儿的那双眼睛。 林木茂密,树影阴沉,贴近了,他才发现这位月庐公子的相貌可人。 一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孩子,眼睛是异于常人的松花绿,比任何珍宝都闪亮剔透;眉心生有一点朱砂,是极为巧妙的点缀。若非头发太乱脸太脏,召鹭也不会贴近了才发现。 “怕了?递你果子的时机,我就能毒死你。”小公子放狠话的时候,小嘴嘟起来,也像一颗桃红色的宝珠。 召鹭看呆了,没说话。何况他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公子,就算死在月庐了,估计也激不起什么风浪,顶多给召国一个出师的名头。这还是理想状态。就如刚才小儿所说,安一个罪名,便一点儿活过的影踪都不会留下。 “不用担心,我吓唬你的!”寺子桑安慰道,又提醒他,“不过啊,生人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吃呢?我不害你,总有人想害你。” “……那真是多谢了。”召鹭不是没有防心,平日也不会如此大意,但面对这个漂亮的孩子,他却无心多想。 寺子桑把玩着他的弹弓,手心里的红痕又亮了出来。 “你的手,怎么了?”召鹭问。 寺子桑把手心翻过来看了一眼,又藏起来,似乎是很丢人的事:“我背书背得不好,夫子打的!” 真可爱,召鹭笑了。 “哎你别笑!不准笑!”寺子桑小脸憋红了,辩解道,“背书有什么用啊!打仗的时候就靠背书打吗!不还是要拼刀剑吗!我在书院里的骑射可是第一哦!院主都夸我!” 看了方才展示的弹弓技艺,召鹭毫不怀疑寺子桑的话,但并不完全认同:“习武固然重要,但读书可以让这儿清醒。”召鹭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是说我头脑不好?”寺子桑瞪他。 这哪跟哪啊,召鹭笑着摇头,说:“战术,内政,外交,单靠拳脚是不行的,读书可以通古知今,能用最小的损耗换取最大的利益。” 寺子桑不以为然:“这都是大王考虑的事儿,轮不到我……等等——”他突然又贴近召鹭,莹澈的眼睛眨了两下,“你想回召国吗?” “呃……”召鹭后仰了一点儿,“……想。” 这问题根本不用问,寺子桑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往前压,压到召鹭的耳边,声音像裹挟着花香的清风:“那——你想当王吗?” 召鹭的双手往后撑在了石头上。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虽然是个孩子,但毕竟是月庐人,还是刚认识的月庐公子,他不能对他剖白心境。 “你想。”寺子桑替他答了,“你是召王末子,我也是父王的末子,太子已立的当下,你要怎么翻身?” 召鹭盯着那双眼睛,慢慢伸出一只手,握住寺子桑压在身旁的手掌,举到胸前,摸了几下掌心里那几道红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多、读、书,多、谋、划。” 寺子桑没有动,语速缓慢地回道:“夺王位,必有内乱。” 每次王位更迭,必定腥风血雨。寺子桑虽只有十岁,但此类故事听得多了。要是王权能平稳继承,各国的国力消长也不会如此变幻莫测。 “召国已然够乱,大破才能大立。”召鹭说。 寺子桑又盯着他看,似乎在考量他的决心。 末了,寺子桑甩开召鹭的手,跳下石头,抬头看看天:“我要回去了。”
8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