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王一新要恨,便将他恨彻底些。 彻底断了念想。 他走了,余他一人在山上。 家仆在山脚下等着,他说道,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先回去。 家仆面露难色,说道,老夫人…… 林则仕已不是当年的小孩童,他只道,别跟着。 他在山脚下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与王一新的过往回忆了个遍,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对事对物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他只是觉得,王一新不会将这些用在他身上。 正如自己从不曾逼迫过他一般。 他道林府不是个人待的地方,那便不会强求他来,可两人不能就这么纠缠一辈子,王一新始终会有他的归宿。 他错在哪了? 他真的失去他了,那个明朗的少年,毁在他手里,无论他是入了林府,还是未入林府。 只因他入了自己的心间,便将碧落山上的他毁了。 待天明时,积累了好几日的大雨倾盆而下,家仆适时递上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在他手中折成两半,轻轻道,我早说了不要跟着我。 雨点从脸颊滑落时,眸间酸疼,嘴边一片咸涩。 入了刺得彼此遍体鳞伤的情场,哪是说退,就能退得干干净净的?
第五十三章 五日后,林则仕以纳妾之礼迎娶苏翠曼,大红花轿从侧门进入,家仆将轿中娘子迎入大堂,林则仕由家仆搀扶着拜了堂。 几日前淋了场雨,林则仕旧病复发,掀开喜帕时对她说,自己身子不适,让她早些歇息。随后用匕首划上手臂,在白帕上滴上些许血色,便唤来家仆扶他去书房。 苏翠曼瞧他动作,泪眼盈盈,好似眨一眨那泪滴便要夺眶,她委屈道,相公,连合卺酒都不喝么? 家仆搀扶着林则仕,他面目皆是疲态,回道,我这身子,怕是喝不了了,你早日歇息。 大婚后七日,林则仕到底忍不住,空了半日出来,去碧落山前舌根下藏人参片,苦涩难闻的药味让他聚了些力,家仆只陪他到半山腰,他拄着半人高的拐杖借力,独自到了小木屋跟前。 他心知自己体虚,稍稍用力便虚汗不停,上山前早已备好两套衣物,在小木屋前将拐杖放在一旁,套上干爽的衣裳,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脸颊,两片病态的红晕不和谐地浮于脸上。 他没料到王一新会大白天躺在床榻上,六月的天,他盖着所有能搜罗出的厚被——包括那张曾被他嫌得作呕的被褥,即便如此,那人依然瑟瑟发抖,他几步踉跄上前,握住瘦得一捏就断的手腕,他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了? 王一新见他来了,立马起身抱住他,埋在他的臂膀,轻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到底舍不得对不对? 在他起身的那刻,被褥遮挡下的血迹斑斑显露人前,他将王一新从怀里扯出来,捏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快跟我下山去看大夫。 王一新闭上眼睛,眉头拧成川字,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低下头说道,我说小产你信不信? 林则仕却道,你莫说胡话,我带你下山。 将藏在舌根下的参片卷入舌尖,在齿间磨成参丝,嚼烂后药味弥漫舌尖,激得他力气回来些,他想将他抱起,却感觉瘦弱的臂弯擦过他的腰侧,用力地环在胸前,林则仕听他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想你回来。 他轻轻摇头,道,不可能。 也不知王一新听见了没,环着他的手依旧未放开,只是软趴趴地靠在他肩头,他侧头望去,王一新已然睡着了。 厨房里根本没有动过的痕迹,难道王一新这么多天都不吃不喝。他的心恍若被拧作几股紧紧缠绕的麻绳,节节扎实,拧得他喘不过气,他忽然觉着,自己是王一新痛苦的源头,在他面前,连呼吸都是错的。 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随身携带以作备用的参片倒入滚烫的热水中,他去山上捉了一只野鸡,他撇去鸡汤漂浮的油污,浓郁的香味从厨房弥漫到房内,王一新望着屋顶失神,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直到林则仕将他扶起,端着一碗鸡汤,坐在床榻边,喂进他嘴里,替他擦拭嘴边的油污,这么温柔的人儿,这么心甘情愿地伺候他,分明就是小柿子呀。人怎么能说变就变?他问道,小柿子,你还没走,是不是…… 林则仕端起另一碗参汤,舀了一勺送他嘴边,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怕你不在,我的解药找谁要?要不你还是将解药给我,对你我都好。 闻言一怔,王一新撇过头去,心灰意冷地挥手,滚烫的参汤全数洒在林则仕的手背,白嫩带疤的手背烫得红肿,很快便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瓷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化作几片碎片,林则仕叹气,哽咽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怕王一新下地时踩到,徒手拾起碎片,放入竹筐里,临走时说道,别再糟蹋自己了。 王一新只道,你若是不在乎我,又何必管我糟不糟蹋自己。 林则仕已走到门口,没有回头,道,锅里还有参汤,你自己舀来喝。 下山的路走得极其艰难,拄着拐杖蹒跚前行,在马车上竟昏睡过去,到得府上时,家仆连连喊了好几声才醒。黄文成早已在书房等候,向他汇报这个月药堂的事宜,他时不时地给他一些指示,账簿过了一遍,点头赞他做得极其细致,是个难得的好掌柜。 黄文成与他长相七八分相似,他首次来报账时,他便怀疑过他是不是父亲流落在外的骨肉,可他自小父母双亡,受父亲扶持去学堂读书,后来便一直在药堂当掌柜。 他是林则仕设想过的代替自己的人之一,思及此,他撑着头按着太阳穴,轻声道,今日便先这样。 黄文成应了声是。 成亲以来,苏翠曼都未再见过林则仕,因着小女子惯有的矜持,只等着夫君去寻他,可林则仕夜夜宿在书房,想是事务繁多,便端着一碗清心火的百合莲子羹候在院门口。 黄文成跨出院门时,苏翠曼正低着头,只悄悄抬头一望,手上的百合莲子羹便倾洒些许,黄文成亦顿住脚步,停下瞧着她。 苏翠曼将家仆遣退,两人立在院门,黄文成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离开林府,苏翠曼也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将百合莲子羹端入书房,可两人都挪不开脚步,却都默契得不发一言。 黄文成情不自禁地揽着她,问道,你可还好? 苏翠曼不着痕迹地退出些许,道,现下你我这样于理不合,我夫君便在里头。 黄文成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指尖却被苏翠曼捏住,她说道,为何你那天不来? 黄文成将衣袖稍稍往上卷了卷,云淡风轻地露出那些尚未痊愈的疤痕,说道,这样你会明白些。 她惊呼道,你这是? 黄文成放下衣袖,笑道,你爹。 倾泻的月光衬得两人面色惨白,苏翠曼细细啜泣着,她哭道,他竟派人打了你,他明明答应过我不再找你。嫁到林府来又能如何,不是正妻的名分爹爹竟也忍了,夫君不待见,日日宿在别处。 黄文成见不得她这般可怜的模样,只恨自己没有好的家世,无法与其成就一段良缘,两人学堂相识以来,便是相知相惜,可到了终身大事面前,他到底衬不上她。他安慰道,快送你的羹汤进去罢,我瞧他累得很。 苏翠曼哭道,我怕他,他根本不碰我,整个人冷冰冰的,都不知谁惹得他。 黄文成嘘了一声,将她拐进假山后藏着,家仆出来守在院门,他瞥见书房已熄了烛火,他瞧着正用袖子抹泪的苏翠曼道,林老爷怕是歇息了,我……许久没有尝过你做的羹汤了,能让我尝尝吗? 苏翠曼将百合莲子羹放到他手里,望着漆黑一片的书房,失落道,反正也没人吃了。 假山后的位置极其隐蔽,他们说话声音极小,无一人发现这边藏着两个人,白面书生模样的人捧着碗百合莲子羹,百般珍惜地持起调羹,送入舌尖好好品尝,苏翠曼见他如此,哭得更厉害。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越矩,可这隐蔽的空间让两人都失控,黄文成将她拥在怀里,低下头将她的泪水一一吻去,黄翠曼先是挣扎着拍打他,却渐渐屈服于这个突然强势的男人,抚着他的后背紧紧抱着。 某日,林则仕累极后在书房睡着,醒来便发现苏翠曼在他身旁,床褥下点点殷红,苏翠曼一脸恐惧地望着他,他却盯着她道,是我糊涂? 苏翠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则仕叹了口气,是我糊涂。 一月后,苏翠曼被诊出怀有身孕,林府上下一片喜庆,唯有苏翠曼望着他的神色闪烁,可林则仕却不曾多言,只说道,好好养身子。 与此同时,王一新偷食碧落果的事已被隐月宫知晓,被逼得下了碧落山,在林府后门处搭着一个小茅屋。王一新带着他去看过,乱糟糟的一片,想来他也不是一个做木工的好手,木桩打了就倒,茅草堆得乱七八糟,如若真的住下去,夏不避暑,冬不裹寒。他只好趁王一新外出时,悄悄将它钉得更为牢固。 那段时日,林则仕每去一回便会要一回解药,可王一新的答案向来都是不给二字,软硬兼施皆无用。林则仕觉着,已经给他足够多的机会回头,可他偏要一意孤行。 王一新怀孕一月时,苏翠曼孕二月有余,他告诉林则仕这个好消息,林则仕拉着他要去看大夫,说他整日疯言疯语,怕是染上了怪疾。 他扶着墙边缓过一阵腹痛,说道,为何我说的你都不信。 他生怕林则仕趁他不注意,将他送去药堂诊出有孕后,会把他当成怪物将孩子落了,苍白的面容硬是扯出一抹笑意,反倒添了几分精神,威胁道,我在你的小妾饭食里头下了双生蛊,她的孩子,与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同生共死的。 林则仕只觉得怒气通通涌上头顶,上回给他xia……&%¥#药的事尚未解决,自己也已退让半步,可这回他害的却是另一条无辜的命,他怒道,这些阴狠的招数你也用得出来! 王一新应道,所以你要好好听话呀,我可不知道我下一步会不会更阴狠。 后来,王一新在找寻有无地方需帮工时,一家馄饨店的老板主动留住他,说这家店里正好缺小二,问他愿不愿意留下。王一新其他的也不会,当小二也是头一回,往日骄纵跋扈的他要对别人点头哈腰,做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脸面不知放于何地。 他说道,我不想当小二。 掌柜的立马说,那行,你可以留在厨房刷洗碗筷。 他躲在厨房里头,兴许以男子之身孕育孩子的缘故,到底不如妇人适宜,孕吐持续整整七月,饭食吃一两口便不再吃了,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可他的肚腹仍不显怀。 孕期日渐疲累的身体让他无暇顾及其他,是以他不知道在山下寻有无店铺需帮工接连碰壁时,是林则仕让馄饨店掌柜收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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