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浩洋的画像几乎跟本人无异,谢九尘连他左脸上的痣也画了出来,十分生动。 刘丽龄道:“先生画得真好。” 雷浩洋也说了一句:“好画。” 谢九尘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刘丽龄问:“两幅画,是十个铜板,对吗?” 谢九尘忽然道:“不必给银两了。” “先生,不是说好了,银两还是要给的吗?” “我是外乡人,在客栈中住了多日,吃的都不是青石镇的本地饭菜。我想的是,夫人能不能留我吃一顿饭,让我尝尝本地的饭菜,至于饭钱多少,由夫人来定,画像钱用来抵一部分的饭钱,可以吗?”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罢了,没什么难的。 刘丽龄道:“可以,那请先生再坐坐,我现在就去炒菜。” “好,麻烦夫人了。” 厅中只剩下谢九尘和雷浩洋二人,雷浩洋看着木讷迟钝,就连性情都跟赵瑥的大不相同,谢九尘在雷浩洋的身上,找不到赵瑥的半点影子,他忍不住怀疑,雷浩洋真的是赵瑥的弟弟吗? “雷公子,你多大了?” “我二十一了。” “听刘夫人说,雷公子不喜欢出门?” “对。” 谢九尘问:“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雷浩洋沉默须臾,才道:“我不想看见人。” 不想看见人?这是何意? 谢九尘再问:“为什么?”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只是等夫人做饭,闲着无事,想与雷公子聊几句罢了。” “既然要聊,为什么不聊你的事情?” 谢九尘道:“因为雷公子没问。” 雷浩洋一怔,他们的谈话一直由谢九尘主动,所以谢九尘问他问题,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谢九尘的恶意太大,便缓了缓神情,问:“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八了。” “看不出来,你看着像二十一二。” 谢九尘笑道:“雷公子说笑了。” “你没吃过什么苦吧。” “可以这么说。” “难怪。” 谢九尘问:“雷公子吃过什么苦?” 雷浩洋意色皆丧:“那可多了。” 谢九尘道:“若雷公子不介意,可拣些同我说说。” “我怕我说了……”雷浩洋扯扯嘴角,“你会被吓到。” 谢九尘想,他已经不是在千万峰上的那个无忧公子了,下山两年多,见过也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吓到了。 “雷公子不必管我。” “那我就跟你说,我进过牢房……” 五年前,雷浩洋的爹坠下悬崖后,家里没了主心骨,十六岁的雷浩洋担起责任,出去做工。 刘丽龄留在家中,天天以泪洗脸,雷浩洋看着心疼,想让娘高兴起来。他知道娘喜欢玉簪,但玉簪太贵,他买不起,一念之差,雷浩洋想到了偷。 他偷到簪子的那刻,便被店主发现了,店主报官,他被送进衙门,要坐四年的牢。 四年里,雷浩洋在牢中受尽折辱,因为没有给狱卒上交“辛苦费”,他进了大牢之后,先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然后被扔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面。 进了牢房,狱卒就是老大,狱卒看谁不顺眼,谁的日子就不好过。 他们看雷浩洋不顺眼,因为雷浩洋呆头呆脑的,因为雷浩洋不懂得规矩,他们让雷浩洋写信给刘丽龄,让刘丽龄拿银两进来。可雷浩洋说死也不写,于是他们总是把他打得半死。 他们给雷浩洋送饭的时候,都会故意手滑,让他的饭掉到地上,雷浩洋敢怒不敢言,只能用手捡地上的饭吃。可有的时候,送来的饭是稀粥,他捡不起来,只能跪下来,一点点地舔着地上的稀粥。 雷浩洋想着,他不能饿死,外面还有刘丽龄,他若死了,刘丽龄恐怕也不想活了。为了娘,他得忍下来,四年之后,他就可以出去了。 可狱卒欺他胆小怕事,于是变本加厉。 他们会故意找借口惩罚雷浩洋,不给他睡觉,或者让他站着睡觉。他们像熬鹰那样熬着雷浩洋,等雷浩洋困得站不住了,要倒在地上的时候,迎面而至的就是一盆冷水。 雷浩洋被他们扯起来,继续站好,他们看着无神且无助的雷浩洋,皆哈哈大笑。雷浩洋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大家都是人,怎么会有人以折辱他人为乐呢?他不明白,但狱卒就是这样的人。 他向他们低头了,他求情,他认错,他让狱卒们放他一马,说等他出去之后,会好好孝敬他们。 可狱卒只是呸了一声:“等你出去,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等你出去之后,估计就逃得远远地,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咯。” “一开始要你给钱的时候,你不是挺倔的吗?哟,现在怎么没骨头了?人啊,就是这么贱。” “就是,该给钱的时候不给,谁稀罕你个穷鬼的承诺啊。” …… 雷浩洋继续被他们折磨,有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挑起雷浩洋与另外的犯人的矛盾,让他们打起来。 等战火燃起来了之后,狱卒们就会翘起腿坐在一旁,打赌谁会输,谁会赢。如果雷浩洋输了,赌雷浩洋赢的人就会去踩雷浩洋的脸,骂道:“让老子输了钱,你个废物,在牢里住了这么久,打架都打不赢,你个废物……” 雷浩洋死死地闭着眼睛,闻着狱卒鞋子里发出的臭味。 他恨透了这样的日子。 他就这样忍了四年,四年后,刘丽龄在大门前等他出来,雷浩洋扑进刘丽龄的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次,他好像流光了一生的眼泪,回到家之后,他再也没哭过了。 雷浩洋被牢里的记忆灌上了恐惧,他再也不敢出门,他想跨过家里的门槛,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害怕人,除了死去的父亲,除了刘丽龄,人都是可恶可僧的生物。他不想见到人,他走不出这个门口,他不想再被抓进大牢里面,他想一辈子缩在家里,当一个胆小的废物。 刘丽龄说,没关系,娘找了一份活计,你不用出门,不用出门,娘养着你啊…… 雷浩洋说完了,他抬起头来,想要看到睁大眼睛的谢九尘。可谢九尘没有睁大眼睛,他在想,原来牢里的日子是这样的,赵瑥也坐过牢,雷浩洋经历过的事情,他是不是也经历过?谢九尘眼眸一潮,心口堵得厉害。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1】 那些狱卒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没有本事,做个狱卒能算什么?可他们有随意处置犯人的权力,只要犯人死不了,他们就可以羞辱他们,折磨他们。他们在牢里称王称霸,想象着犯人都是他们的臣民。 谢九尘又觉得很愤怒。 犯人做错了事情,已经有律法带来惩罚了,狱卒凭什么这样对他们? 雷浩洋问:“你在想什么?” 谢九尘道:“我在想,那些人不应该这么对你。” “我也这样想过,可想也没用,他们就是可以这么对我们。”雷浩洋想,如果再来一次,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进牢里了。 谢九尘不知道说什么,就在这时,刘丽龄道:“先生,儿啊,饭好了,出来吃吧。” 雷浩洋和谢九尘走了出去,谢九尘刚坐下来,便见刘丽龄端了一盆萝卜炖牛腩出来,他感到一阵反胃,皱着眉站起身来。 “先生,你怎么了?” “刘夫人,在吃饭之前,有些话,我想单独与你说说。” 雷浩洋警惕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谢九尘道:“若雷公子不放心,可以在这里看着,我和刘夫人就在门外说。” 刘丽龄道:“儿啊,你先吃,我与先生说几句话就过来。” 雷浩洋盯着他们往门外走去。 刘丽龄想不到,自己跟谢九尘有什么好说的:“先生,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问夫人……”谢九尘顿了顿,“还记得赵瑥吗?” “赵瘟?”刘丽龄眯起双眼,从记忆中打捞这个名字。 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赵瘟啊……你、你怎么会认识赵瘟?” 谢九尘道:“我是赵瑥的朋友。” 刘丽龄颇为惊讶:“原来如此。” 刘丽龄这样平淡的反应,让谢九尘失望极了:“夫人不问问,这些年来,他过得好不好吗?”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想必是过得不错的。” “他有我这样的朋友又如何?能证明他没有挨过饿,受过伤,差点死掉吗?夫人,赵瑥和雷浩洋都是你的儿子,可你未免太过偏心了。” 刘丽龄道:“我从送走赵瘟的那刻起,就没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了。” “送走?”谢九尘冷笑一声,“是卖掉还是送走,夫人与我都心知肚明,不必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是赵瘟让你来的吗?” “与赵瑥无关,他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不是赵瘟叫你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他的父亲那样对我,我将赵瘟卖到一户好人家中,让他衣食无忧,平安长大,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平安长大?你可知道赵瑥经历过什么?那个方短是个畜牲,你知道他是怎么对赵瑥的吗?他……”谢九尘突然闭上嘴,默然不语。 刘丽龄顺着他的话问:“方短怎么了?” 谢九尘泄了气,道:“罢了,反正夫人也不会在意,不说也罢。” 两人一时沉默。 谢九尘心想,赵瑥还有血浓于水的亲人,但这亲人弃他如敝履,视之如累赘,让人无比心寒。幸好来的人是他,而不是赵瑥。 但赵瑥早就看透了刘丽龄,估计也不会为刘丽龄伤心。难过的只有谢九尘,是这些人一步步将赵瑥逼成这样的,他们都是良心的刽子手。 谢九尘突然问:“雷公子也喜欢吃萝卜炖牛腩吗?” 刘丽龄下意识点了点头。 谢九尘笑了声:“他知道他哥哥的事情吗?” 刘丽龄冷冷道:“赵瘟离开之后,我没有在家中提起过他的名字。” 谢九尘也猜到了,他道:“这顿饭,我不想吃了,画画的钱我也不要。你们吃吧,希望你们吃得高兴。” 他加重了“吃得高兴”四个字,刘丽龄听出来了,但她不在意,她现在就只有一个儿子,她只在乎这一个儿子。 “慢走,不送。” 谢九尘哪里需要她送,他已经走出很远了。他直往客栈而去,他要收拾包袱,带上银鞍,离开青石镇。今日过后,青石镇也许会成为谢九尘的噩梦。 ---- 【1】: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李鸿章
第84章 恶鬼 谢九尘再往南去,只要离开青石镇,去哪都行。一路走走停停,两个月后,谢九尘去到了一座西南小镇,因为打算长住,他没有选择住客栈,而是像在越北城那样,租了一间院子。不过这院子比越北城的大上许多,还有四五间房。
96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