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这种东西不好寄,谢九尘真想再买一个寄给谢孺年。 他太喜欢这朵冰雕茶花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一直低头看,没留意到前方走来一人,一头就撞了上去。 “抱歉。”谢九尘立刻抬起头来,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撞到的是一名赤脚僧人。 僧人身形枯瘦,鬓发半白,这么冷的天气,他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袈裟,一双瘦骨嶙峋的脚直接踩在雪上,谢九尘看着都觉得冷。 僧人一手拿碗,一手在胸前竖起手掌:“阿弥陀佛,无妨,还请施主施舍几个铜板。”他说着,将手上的碗往前一递。 谢九尘一怔:“几个铜板?” 僧人道:“施主若不愿意,一碗米饭也行。” 谢九尘从怀中摸出仅有的铜板,放进僧人的碗中,道:“若大师愿意,可以来我家吃顿热饭。” “老衲就却之不恭了。” 谢九尘将僧人带回自己的小院,道:“请问大师有什么忌口的吗?” “老衲不沾荤酒,素菜百无禁忌。” “我知道了,请大师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做饭。” 谢九尘考虑到僧人的饮食习惯,炒菜的时候连油都少放了许多。他做了一道胡萝卜炒白菜,一道蒸蘑菇,还有一道土豆丸子。他将僧人请进了厨房,道:“厨房狭小,希望大师不要介意。” “有顿热饭吃,老衲已经很知足了,厨房是大是小,又有什么所谓。”僧人坐下来,与谢九尘一同动筷。 谢九尘问:“大师是行僧吗?” “是。老衲当行僧,已有二十多年了。” 谢九尘又问:“大师是苦行僧吗?” “倒也不算,老衲并没有刻意受苦。” “可天气这么寒冷,你只穿了薄袈裟,还赤着脚,我以为,这是苦行的一种方式。” 僧人淡淡一笑:“老衲穿薄袈裟,赤着脚,并非为了吃苦,而是因为已成习惯,难以改变。” “习惯?”谢九尘想,穿薄袈裟,倒也可以理解,但赤脚为何也能成为习惯,他想不通。 “老衲刚入佛门的时候,师父说老衲迟钝,悟性不高,让老衲别穿鞋子。他说,踩着大地,踩着阳光和雨露,老衲的悟性才能提高。老衲先赤脚了几个月,后来赤脚了几年,再后来,就穿不上鞋子了。”无论是烈日暴晒,还是冰天雪地,他都赤着脚。因为他习惯了赤脚,再穿上鞋,便不会走路了。 “原来如此。”谢九尘惊叹,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谢九尘为僧人添了些茶水,又道:“大师当了二十多年行僧,应去过许多地方吧。” “自然。”僧人抿了一口茶,“老衲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人。有你这样的好人,也有许多恶人,他们不仅不愿意施舍,而且对老衲恶语相向,说老衲邋遢肮脏,不配当僧人。” 大周并不重佛,僧人并不是走到哪里,都能获得尊重的。 谢九尘叹了一声:“恶人无处不有。” 僧人打开了话匣子:“老衲还记得,老衲刚当上行僧没多久的时候,去到西南一个小镇,有恶人故意将老衲推进池塘之中,说老衲应该要洗个澡了。老衲虽然赤脚,但也爱干净,只要有条件,老衲每日都会清洗双足,老衲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这样对我。后来回想起来,老衲才明白,那个时候老衲太年轻,不懂得有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 他是外乡人,他没穿鞋子,他是僧人,他看起来很不一样。这都可以是他被推进池塘的理由。 谢九尘道:“大师说得对。” 僧人道:“当了行僧十多年之后,老衲已经可以透过一个人的外貌,看清他的心。老衲知道,有的人看起来慈眉善目,但是面容凶狠,心底阴暗。有的人看起来圆滑狡诈,但却有一颗忠义之心……” “大师看我,是哪一种人?” “老衲观施主的第一眼,便知施主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 谢九尘道:“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好人,可我总觉得,我并没有那么好。” “施主何出此言?” “我以一颗善心待人,只是因为爹的教诲,他让我存善心,做善事,我便记着这句话,做了很多年的善事。我同情穷苦之人,但我不能感同身受,我只能给他们银两,或者给他们指一条路,可我做不了更多的了。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善意是愚蠢的,因为我只是凭着习惯去做好事。” 僧人摇头道:“此言差矣。善意没有愚蠢和聪明之分,就好比再聪明的恶意也是恶意,再无心的过失也是过失。施主所言,老衲并不认同,凭着习惯去做好事,也是好事,给点银两,指条明路,是施主力所能及的事情,这已经够了。如果帮助别人要到舍弃自我的地步,才能叫善良的话,那这世间没几个人是善良的,善良的人也不再是人,他们或成佛,或成神。老衲这样说,施主可明白?” 谢九尘若有所思,点了下头。 僧人吃饱喝足,道:“多谢施主赠饭,老衲不叨扰了。” “哪里的话?”谢九尘起身将僧人送出门,“大师慢走。” “阿弥陀佛,就送到这里吧,施主有缘再会。”僧人说完就往前走了,他的袈裟在风中扬起,像是一只展翅大鹏。 谢九尘回到厨房,洗了碗筷,回到房中,再次打开尧时云的信。 ——赵瑥离开花溪城已有半个月,我多方打听,有人说他出远门做生意了,有人说他赚够了银两,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还有人说他做了亏心事,怕有人寻仇,所以躲了起来,总之众说纷纭,真假难辨。明烛,你莫要忧心,若他回来,我会立刻写信告诉你。 赵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谢九尘想到了那个梦,赵瑥不会是来找自己了吧?可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荒唐。罢了,多猜无益,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离开越北城。 谢九尘将信纸折起来,妥善放好,再去给银鞍喂了点草药,今日便没有出门了。 翌日,依旧是晴朗的天气,谢九尘早早就出门散步了。 他没走多远,看见前面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人蹲在地上,围住地上的一个人,七手八脚地扒地上人的衣服。 谢九尘猛地愕然,刚想上前制止,却看见有两人因为棉袍的归属打了起来。 “是我先过来的,这件棉袍理应归我!” “是我先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件棉袍是我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上手的,你不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 “先来后到算什么?谁能抢到就是谁的本事!” “好啊,那就来试试谁的本事大!” “来啊!” …… 两人同时扔下棉袍,跟对方扭打起来,你出一拳,我出一脚,在冰寒天气里打得热出了汗。他们为了棉袍,手上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就在他们打得激烈之时,一个孩子快速抓起地上的棉袍,然后往巷子的方向撒腿狂奔。 “啊!” “棉袍没了。” 刚刚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立刻分开,见那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能将怨气撒在对方的身上。 “都怪你,若不是你胡搅蛮缠,棉袍岂会被小贼偷走?” “怪我?若不是你强词夺理,我又怎么会跟你打架?” “怪你!” “怪你!” 两人边骂着,边各自回了自己所住的巷子。 谢九尘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便知地上那人已经死了,等到争抢衣物的人都离开之后,谢九尘才走上前去。 只见地上那人被扒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裤子,他裸露着上身,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白之色,他的眼睛紧紧闭上,面容一片安详,像是被冰冻住了。这人应该是冻死的,他死在了街头,却无人想让他入土为安,他们围绕在此人的身边,不过是为了他身上的衣裳。 干冷的风刮过来,将谢九尘的脸刮得生疼。 他将尸体抱起来,带回自己的小院中,给他擦了擦脸和身体,又找了件白色的衣服给他穿上。做完这些,谢九尘去隔壁屋借了一辆推车和两个铁铲,他将尸体放了上去,推着他出了门。 谢九尘快要走出城门的时候,见到路边有两个乞丐,他顿住脚步,问他们要不要帮忙将这人埋了,他会给钱。 听到有钱,两个乞丐便跟着谢九尘走了。他们出到城外,找到一片僻静之处,谢九尘拿起一个铁铲,就要挖土,一个乞丐见状,也拿起铁铲开始挖土。 但因为天气严寒,这里的泥土又冻又硬,两人挖得手都酸麻了,才挖出了一个小坑。看那大小,估计只能放进尸体的头。 谢九尘让另一个乞丐继续挖,他们先休息一会。 休息的乞丐抹了一把汗,道:“公子啊,现在这个天气,实在是太难挖了,按这个速度,可能得挖上整整一日……” 谢九尘道:“无妨,我会给你足够的工钱。” 乞丐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觉得无聊,便问:“这是公子的亲人吗?” 谢九尘道:“不是,我不认识他。” “公子不认识他?”乞丐瞠目结舌,“那为何要替他收尸?” “因为没人为他收尸,我看见了,便想帮一帮。” 乞丐道:“其实公子也不必这样,等捕快出门巡逻了,看见死人,他们会做事的。每年冻死街头的人那么多,我们都看习惯了。” 谢九尘问:“捕快看见这些尸体,会做什么?” 乞丐道:“将他们的尸首扔到乱葬岗,反正啊,这种一个人冻死街头的,多半都没有亲人,又或者是亲人也不愿意认的人。这样的人扔到乱葬岗,也没有人会为其难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不外如是。 “你再休息一会吧,我继续挖了。”谢九尘拿起铁铲,往硬如石头的泥地挖去,他突然觉得,赵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还能活下来,其实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还有那么那么多的穷苦之人,他们不仅活不下来,死的时候也遭人嫌。 没过多久,他的手臂再次感到酸麻,但他不想停下来,他挥舞着铁铲—— 继续,继续。 ---- 【1】: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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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青石 谢九尘第一次一人在异乡过年,倒也没感到多寂寥,只是有种淡淡的惆怅,在他心间萦绕。 他一个人过节,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甚至连饭菜都与平常无异。他听见外面传来巴格等人玩闹的声音,但他没有走出去,而是独自在院中行走。 独来独往银粟地,一行一步玉沙声。【1】 热闹很好,一个人踏雪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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