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能凭“兴趣”二字行事,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幸运。赵瑥又问:“谢公子多大了?” “二十六了。赵公子呢?” “我比谢公子长了两岁。” 他们一口一个“赵公子”、“谢公子”,谢九尘不知赵瑥是怎么想的,但他这样喊着,着实别扭。他道:“我字明烛,赵公子可以直接喊我的字。” 明烛。赵瑥琢磨着这两个字,他明明知道,却仍假装不知:“可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2】的明烛?” 谢九尘道:“正是。敢问赵公子的字是什么?” “赵某粗人一个,并没有字。”赵瑥稍稍挪开目光,“我年纪比你大,若明烛不介意,可喊我一声赵兄。” “赵兄……” 正说话间,黎笛一手捧着一道菜,火急火燎地进来了。他将菜放到桌上后,连忙用手指捏住耳尖,汲取那一点凉意。他进来没多久,几个下人也到了正厅,捧菜上桌,一道糖醋酥鱼,一道清炖小牛犊,一道鲜菇炖鸡,一道麻酱拌萝卜丝,一道水晶龙凤糕,还有一碗冒着烟气的长寿面。 几道菜的分量都不少,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可谓是极其丰盛了。 黎笛要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他坐在赵瑥和谢九尘的中间,将长寿面放到自己面前。赵瑥道:“明烛,略备小菜,招待不周,请动筷吧。” 黎笛今日已经生出了太多的疑惑,因此也不再想,他不过出去了一会,赵瑥对谢九尘的称呼,怎么就变成明烛了。黎笛饿了,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饭菜,等谢九尘夹走一块小牛犊的时候,他立刻便将头埋进碗中,大口吸溜起来。 黎笛大朵快颐,赵瑥吃得斯文,但速度奇快,而谢九尘吃得慢条斯理。 所以,等赵瑥主仆二人吃完之后,谢九尘还在慢吞吞地挑着鱼刺。他挑完鱼刺,抬头一看,才发现面前两人都在看他。谢九尘耳尖一红,道:“我吃得太慢,阻碍到你们了吗?” 赵瑥淡淡一笑,问:“你喜欢吃鱼?” 谢九尘点头。 这道糖醋酥鱼,是先去掉鲫鱼的内脏,洗净之后放置在瓷罐中,调以姜、葱、蒜、糖、醋等佐料,焖一个时辰方成。鳞刺都被焖得酥脆,入口即化,口味偏酸甜,但酸度和甜度中和得很好,味道鲜美极了。糖醋酥鱼原本就是今晚的菜,另加的是清炖小牛犊和鲜菇炖鸡,没想到误打误撞,竟是撞中了谢九尘的喜好。 赵瑥问:“黎笛,你吃饱了吗?” 黎笛揉着圆滚滚的肚子:“饱了。” “那就出去吧。” “什么?” 赵瑥道:“你去集市上,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买回来,就当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了。” “好嘞。”假的生辰,真的快乐,黎笛欢快地蹦了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正厅中又只剩下赵瑥和谢九尘二人,谢九尘终于吃完了那条鱼,口腹之欲得到满足,人也变得懒洋洋地,他在赵府中吃了一顿饭,竟觉得自己的关系与赵瑥的近了许多。但毕竟还是第二回 见面,谢九尘努力寻找话题:“赵兄成亲了吗?” “没有。” “赵兄已经二十八了,为何还没有成亲?” 寻常百姓到了这个年纪,都可以准备做祖父祖母了。 赵瑥反问道:“你也已经二十六了,为何还不成亲?” 谢九尘认真道:“前些年,我一直待在千万峰上。千万峰上没有女子……甚至连人也没有几个,我一心向学,不想成亲。” “巧了,我一心向钱,也不想成亲。”赵瑥提到钱的时候,坦荡极了,他就是喜欢钱,总有人笑他唯利是图,他一概置之不理。 喜欢钱有什么错?他喜欢得直接坦荡,强过许多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谢九尘并不鄙夷此话,他又与赵瑥又聊了一会,便微微一笑,起身告辞:“赵兄,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赵瑥随之起身:“我送你出府。” 谢九尘本想拒绝,又觉得此时暮色已深,赵府那么大,他恐怕不认得出去的路了。若是一人离开,在赵府中兜转而不得出,最后寻人求救,可谓是尴尬极了。他想到这里,便没有拒绝:“那就有劳赵兄了。” 赵瑥带谢九尘出去,二人一路上均没怎么说话,但也不觉气氛沉闷。谢九尘到了门口,道:“赵兄请回。” “明烛慢走。” 二人客气道别,谢九尘在街上走了几步,便回到了自己家中。他每日去归山书院的时候,明明都会路过赵府,却觉得赵府遥远极了。直到今日,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赵府是这样的近。 赵瑥送走谢九尘后,脑海里便浮现出了谢九尘的模样。赵瑥想,谢九尘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缘分是捉摸不透的东西,若非棉花惹怒赵瑥,他便不会将棉花扔出去,谢九尘就不会捡到棉花。若非棉花念及旧主,翻过那道墙,谢九尘也不会寻上门。 当日想的少见为妙,如今不过是一条狗,便破了赵瑥所设的那道墙。 也罢。赵瑥摇了摇头,不过是一顿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他们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赵瑥原路返回,路上灯笼摇晃,他高高的个子投下厚重的影子,几分潇洒,几分孤寂,还有一点夜色深处的伶仃。 ---- 【1】:《礼记·大学》
【2】:姚鼐《登泰山记》
第12章 端午 五月初五,天气晴朗,天边团着几朵绚烂的火云,地上的灰尘浮起来,慢悠悠懒洋洋地在阳光中摇曳。 今日是个好日子,赵瑥来到门边,利索开门的时候,不期然地看见了一人。 谢九尘站在赵府门前,左手停留在半空之中,是敲门的姿势,他见赵瑥出来,便放下手,微微一笑道:“巧了,我正想敲门,没想到赵兄就出来了。” 赵瑥迟缓地眨了下眼:“有什么事吗?”他与谢九尘几日未见,心想,难不成那只哈巴狗又跑过来了? 谢九尘将右手的竹篮递给赵瑥:“今日是端午,我包了不少粽子,便想着给赵兄也送一份。不知道赵兄喜欢什么口味的,于是什么都放了些,有火腿粽子、鲜肉粽子、豆沙粽子、莲蓉粽子、净糯米粽子……每只粽子上面我都塞了纸条,做了标记,赵兄可以挑喜欢的吃。” 赵瑥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为他包过粽子了。他有很多很多的银两,若他愿意给钱,会有许多人赶着上门来包粽子。可那些人,都不是真心的,都不是为他而来。 而谢九尘是个君子,他给自己送粽子,不为索取,不求回报。赵瑥喉头一滚,盯着竹篮中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粽子:“这些……都是给我的?” 谢九尘点头:“都是给你的。” “如此,我便多谢明烛了。”赵瑥接过竹篮的时候,手指不经意地碰到谢九尘的手,他很快就收回了手,但手上残留了柔软温热的触感。 阳光从东边洒落,头上的屋檐挡了挡,随后又折射而下。东边突然传来行商的吆喝声,谢九尘刚好一侧头,脸便接住了那道光。 赵瑥想,他大概会记住这一刻。 谢九尘瞧见赵瑥的打扮:“赵兄是要出门吗?” 赵瑥点头:“出去看看生意。” “那我便不打扰赵兄了,告辞。” “慢走。”赵瑥关上门,亲自将一篮粽子带到了厨房,然后唤来黎笛,吩咐他中午将粽子蒸熟。 谢九尘回了谢府,又拿了一篮粽子,他今日天没亮就起床包粽子,包好后给隔壁的府邸都送了一遍。现在提着最后一篮,要去平安巷的沈家。 这回,谢九尘特意走了上次的大路,原以为这回不会再出岔子了,没想到他记好了巷子的位置,却记错了房屋的位置。 平安巷的房子,家家户户都大同小异,而在谢九尘的眼中,每一家都长得一样。谢九尘不好意思大喊沈河星或者沈娘子,就只能凭着记忆,走到了上次的位置,敲了下这家的大门。 却没想到,这一敲,便敲倒了人家的屋门。 两块早已苦不堪言的破旧木板一先一后往内倒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响,这间屋子已经没有了门。 谢九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低头看着两块木板,生平第一次那么不知所措。 屋内的男人听到声响,两步跑了出来,也愣住了。陈三庚知道这一扇木门经历数十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是强弩之末,迟早都会倒,他原想着这几天找个时间,将木门再修一修,没想到,木门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一些。 谢九尘与陈三庚面面相觑,谢九尘低叹一声,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谢九尘,原想拜访沈家,却一时糊涂,记错位置敲错了门,将你家的门敲倒了,是我的错。不知阁下想让我如何赔偿?” 他的脑中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原本想直接拿银两,但怕这又是一个傲骨之人,觉得自己拿银两是在侮辱他,因此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听从对方的想法。 陈三庚今年约莫三十,一身灰衣短打,长相方正,眉毛很疏,一双眼睛盛满了风霜。他不敢诓人,老老实实道:“我叫陈三庚,这道木门原本就十分破烂,都怪我没有早些修好。不是公子的错,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如何能行?”陈三庚若不要谢九尘的赔偿,谢九尘反而会觉得于心有愧。无论如何,这扇木门都是他弄倒的,若是他没有记错沈家的位置,若是他敲门的时候轻一点,或许这扇门真的能再撑几日。 陈三庚虽然穷,但不是贪婪之人,他不想占谢九尘的便宜,他看见谢九尘手上的粽子,便道:“既如此,公子便赔一只粽子给我吧。” 谢九尘站在门边,迟疑道:“陈兄弟,我可以进来吗?” 陈三庚侧过身去,让出位置:“当然,公子请进。” 谢九尘进了里头,才发现陈家是真的贫穷,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几张矮凳,还有一张有些年头的床,上头放了床灰扑扑的被子,房厅不分家,陈三庚吃睡都在一个地方。 陈三庚用袖子擦了擦凳子,搬到谢九尘面前请他坐,又挠了挠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茶杯,没有其他杯子,就不请先生喝茶了。” 谢九尘坐下:“无妨。陈兄弟,你喜欢吃甜粽还是咸粽?” “我都喜欢。”陈三庚不挑食,或者说,穷苦人都不挑食,有得吃就不错了,会挑食的都是矜贵人。 谢九尘便从篮子中拿出一半的粽子,咸甜各半,放在桌子上,道:“那请收下这些粽子,就当是我的一番心意了。” 陈三庚推脱不得,只好收下:“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谢九尘环顾四周,将陈家的情况尽收眼底,顶头的横梁木也很旧了,红漆剥落,露出一块脏兮兮的木头。谢九尘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他道:“陈兄弟,无论如何,你家的门都是我弄倒的。我还是得赔点银两,才能心安,不然实在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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