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期也很吃惊,手中翻找药瓶的动作骤然停下,看着柳无眠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恩怨情仇,深陷其中和作壁上观的人竟然都说不清楚。 而南吕,得以喘息后他自行合上下巴,断臂摇晃在空中,嘴角鲜血未干。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这边,冷若冰霜地看着柳无眠,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楚遥直接用石片钉穿了他的手掌,将他的另一只手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楚遥的声音已是北风朔雪般的冷冽:“什么蛊?” 十二楼里能人异士太多,就连柳无眠本人也曾折腾过不少东西,除去半死生之外,藏着的后手不知几何。可惜,这些东西,柳无眠偏偏教给了最心狠的徒弟。如今,遭了反噬,为人鱼肉。 南吕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还想将手从地上拔起来,血越流越多,他却视若无睹。 试了试,拔不起来,他才分心来答楚遥的话:“师伯,你此时又何必做出这么一副关心他的样子?是因为他成了傻子?还是因为成王败寇的风骨?” “楚遥,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会变成这样到底有你一半功劳。” 楚遥面色沉沉,闭了闭眼还要再问。 远处的江阔和莫问期将柳无眠暂时交托给钟云和卢拾,走到了这边。 楚遥顺了顺气最终没有开口,莫问期却蹲身看着南吕的狼狈样:“那剩下的一半呢?柳无眠怎么会想不到我师父会逃,他又如何不知修炼秘籍会有风险?但你猜,到底是我师父的事叫他吃惊还是你欺师灭祖更叫他不解?” 南吕嘴角的冷笑凝固了片刻,依旧不服:“你们师徒惯会耍嘴皮子的,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叫我念着师徒情分解开柳无眠身上的蛊?莫师兄,楚师伯,你们也太天真了些。” 兜兜转转,柳无眠的命反倒成了楚遥的软肋,还真是世事弄人。 南吕此时的表情江阔曾见过,穷巷的狗,濒死的兽,宁为玉碎的疯子。是非如何,黑白两端,南吕都不在乎,心怀执念的人只顾眼前,绝不会回头。 江阔:“想必是子母蛊,究竟是什么他不会说的。在他眼里,楼主令已经比他师父重要了。” 南吕扯了扯嘴角,实在没力气笑出来,但江阔猜对了。已经走到这里,他不可能再回头了。 楚遥何曾被这般挟制过,他向来都是逍遥往来,无拘无束,从没有什么能叫他低头。柳无眠之事已不可收拾,他本打算带着这么个傻子师弟在莫邪山终老,往后过了奈何桥也好向他师父交代。可如今,他这师弟却不知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又是死局。 沉默良久,楚遥做出抉择。 “去将他腰间的楼主令拿来给他。” 那东西如今不过是一块破石头,没有用处的死物如何比得上性命要紧。 江阔正要起身前去拿,手腕被攥住,莫问期摇摇头。南吕这人心眼不知几何,后手藏在后手之后,莫问期不想让他涉险。此时尚是白昼,他功力还在。 但不等他二人决定,南吕便提出条件:“我自己拿,还请将柳无眠带过来。” “得寸进尺!”楚遥不悦地皱眉,指尖的石片眼见着便要脱手而出。 南吕却道:“不过是小辈的一点念想,师伯何必那么紧张。这子母蛊相连,我若是折腾死了他我自己也活不成,我只是取令,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僵持片刻后,楚遥手上卸了力道。 莫问期和江阔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便过去扶起浑身绵软的柳无眠。钟云和卢拾皆面露担忧,江阔却对他们点了点头,还抱歉道:“后事未知,这楼主令只怕是保不住了。” 卢拾却不在意:“无妨,我们跟来本就不是为了楼主令。” 江阔:“多谢。” 钟云:“小心。” 莫问期也冲他们二人点点头。 他们扶着柳无眠过去,十几步路走出九曲十八弯的漫长。南吕手掌上钉着的石片已被他强行取下,掌心是一个血洞,另一只手垂在一旁毫无力道,他只好歪在一块石头上靠着。 山顶上一众人看着他们师徒一场的戏,无人插手,无人敢插手。 几息功夫后,江阔和莫问期将柳无眠带到南吕面前。 意气风发的明月十二楼之主,此时穿着不甚精细的旧袍子,双目无神,额角和面上还有未干的冷汗。他瘦了,瘦了很多,再不复从前的模样,甚至很陌生。南吕仰头细细端详他的脸,想找些从前的痕迹,却发现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只剩下低头和陌生。他已经有好久好久不曾这么细致地看过他的师父,以至于久别重逢,他心里连一丝喜悦都无力翻腾。 南吕抬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将他放下吧。” 此时的柳无眠稍微缓过了劲儿来,但整个人还是呆愣愣的。江阔和莫问期将他放下,他便缩成一团在边上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楚遥后退两步:“你若轻举妄动,我不会手软。” 南吕没答话也没点头,不知在想什么。众人后退,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谁都没有打扰。 血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南吕沉默许久才想起从怀里掏出药来吃,摸了半天,空空如也。他又想起自己的外裳和药瓶都已经被楚遥卷走,他没有伤药。 江阔见他动作困难,回身从那堆杂碎里翻找出止血的药瓶。 “接着。” 药瓶冲着南吕过去,却不想一边的柳无眠突然伸手接住了那个小瓶子。他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攥着瓶子像是在想找个东西能不能玩,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趣儿,丢给了南吕。怀中的小药瓶子是从十二楼带出来的,底下也有小巧的明月细柳徽记,南吕仰头将整瓶药倒进口中,瓶子随手抛到不远处的山崖下。 他一手已没了只觉,废了。 身上大小伤口都在流血,他此时能保持神智清明已是费力。带上来的那些人畏惧楚遥根本不敢上前相助,他孤身一人,走到自己设局的最后一步。 他不悔,也没什么埋怨。 从下决心开始,他便知道这条路九死一生。 “师父,若是······若是······”南吕顿住了话头没能说出后面的,他也不知道柳无眠当初要如何他才不会起异心,或者说,他不知要退到哪一步才能将今日的情形换一个模样。 柳无眠却像是根本没有听他说话,稍微有了些力气便开始扯衣服上的线头玩,一根扯断便换一根,乐此不疲。 南吕看着他的动作,苦笑:“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师父,此生此罪难消,但我没有回头路。明月十二楼就当做师父您留给我最后的东西吧,我在一日便会守着它一日,也算是全了我们这段师徒缘分。” 废掉的那只手只剩下刺骨的寒凉,南吕侧了侧身子,用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去翻柳无眠的衣襟。 那玉令柳无眠习惯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 手指才勉力翻开外裳,柳无眠突然回过神来,手指扣住自己的衣襟不愿让南吕翻看。 “脏!脏······不给看!你脏······” 稚气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出口,子母蛊催动后柳无眠原本伤了嗓子的毒被消解,他含含糊糊地拒绝南吕靠近。他不喜欢沾着血的手,更不喜欢面前整个人的神情。 他不懂那情绪的含义,总是他厌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无眠嫌他脏,不给他,更不想让他触碰。南吕原本死水一般的心绪突然有被掀起波澜,这几个字清晰地告诉他,柳无眠想要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他。即便如今傻了痴了,身中蛊毒,柳无眠依旧看不上他。 南吕不顾他的抗拒,不管自己手掌的伤,扯开柳无眠的衣襟攥着他脖颈上的绳子用力一扯。 红绳断裂,楼主令终于落到南吕手中。 江阔和莫问期对视一眼,只觉得尘埃落定,这一出闹剧总算到了头。 一旁的楚遥也正打算上前将柳无眠接回来。 不想瞬息之间,柳无眠原本呆愣的眼神变得清明,等南吕发现这变化后,柳无眠已抽出袖中剑狠刺而来。本就重伤的南吕竟在一息之间后仰在地,躲过这一剑。但他此时全然没了力气,整个人砸在地面上之后再无挣扎之力。 十寸长的袖中剑寒光一闪,没入南吕的胸膛。 柳无眠居高临下,笑中含悲:“南吕,你做错了,师父不得不罚。” 一番变故,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先动起来的是楚遥,他飞身来到他们师徒二人身旁,南吕仰躺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胸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地涌出来。但在子母蛊的作用下,柳无眠也已面色苍白,松开袖中剑之后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楚遥揽住他的肩膀:“无眠!何至于此······” 柳无眠靠在他肩上笑了笑:“师兄,我这一生不曾做个好徒弟,也不是个好师父。我教坏的弟子,总不好再劳烦师兄替我料理。” “也不知,我这样做,师父会不会觉得我勉强算是稍稍赎了罪孽······” 才说两句话,柳无眠便再也没力气开口。他靠在楚遥的怀里,看着倒在地上的南吕,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明月十二楼中十二名楼主亲传弟子,大半是孤儿,都是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曾几何时,他们也都是全心信赖他,敬仰他的。那些师徒情分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只是,他不是个好师父,所以走到今日这样的死局里。 袖中剑入体的瞬间,南吕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看清柳无眠的脸,那双眼睛里半分犹疑都没有,是和从前一样的坚定又果决的眼神。 南吕突然反应过来——他要死了,是他的师父要杀他。 他做错了吗?他不知道。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喑哑地喊出了一声:“师父······”
第51章 归宿 柳无眠死了。 死在他一直想回到的莫邪山,葬在他仰望一生又背弃了一生的师父身侧,成为小小一方石碑。 楚遥陪着他直到闭眼,无人敢去打扰,楚遥将他葬好后借了无名剑在墓碑上刻下柳无眠的名字。这到底算不算完成了他师父的遗命,楚遥不知道,但柳无眠最终是笑着走的。 “师兄啊,我叫你费心了……” 一生走到头,从第一声师兄到最后一声,楚遥也不知道柳无眠算不算变回当初的师弟。但不管算不算,人死灯灭,尽数成灰。他们这半辈子师兄弟做下来,他也说不清最后是怨更多还是什么别的更多。 江阔没上凌旭峰,卢拾和钟云准备下山,在与他告别。 在柳无眠突然出手用袖中剑重伤南吕之后,众人将大半心思放在柳无眠那边,等他们发现时,原本倒地不起的南吕已没了踪迹。莫邪山并无下山的路,绳梯也不曾搭好,卢拾望着崖边的血迹,心中有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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