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师以为,我的决断究竟是对是错?” “与其困于对错之论,不如好好想想,究竟所求为何。”空尘又为他添了一盏茶,“若是为一时意气,对错又有什么重要?若是为心中夙愿,公子又何必来问?” 余跃从静思片刻,话锋一转:“大师不问红尘,却为我等俗人指点解惑,是为了什么?” 空尘坦荡迎上他的目光:“解救困于内心的众生。” “即便众生所求世俗?” “世俗与脱俗原是一体,没有世俗,何来脱俗?既是一体,便是分不清的。” “何为一体?” “共存同生,一脉相连。” 琥珀茶汤里飘着几片茶叶,随着氤氲热气打转儿,困于一方天地,却也别有洞天。 透过雾气,余跃从眼神逐渐迷茫,更多了许多犹疑不解:“我要做的事,兴许会牵连许多人,兴许只会牵连几个人。不仅为一己之私,亦是为国效力。取舍究竟如何?” “世间有一种人,坏事做尽却一生安乐,还有一种人,明明无辜却受尽苦楚。命与运是说不清的,谁知谁会替谁应下一份不曾迟来的报应呢?” 这句话像是在为他解惑,却又不像是在说余跃从,余跃从拿不准。 他不通也不喜这些文墨之事,弯弯绕绕太多,一句话说成一段也未必能说清楚。可面前的人是空尘,他又不能太鲁莽粗俗地把人绑了问话,好声好气地问:“大师的话,非我等能明白。我想跟大师求个准话,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无奈叹息,却还是应他所求,将窗纸点破:“背水一战,或是山倒兵败,公子自己选吧。若拼着一份不得不做的念,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其实根本不用纠结,他既有所行动,必不是为了让他的部下士兵白白送命,他要立军功,就该做好立功的准备,而不是孩童打闹似的玩一场。 余跃从又问:“佛祖会保佑我吗?” “佛祖平等爱众生,保佑公子,亦会保佑公子讨厌的人,关键在于自己,而不是佛祖。” 余跃从深吸一口气:佛祖不会特地保佑他,所以也不会特意保佑别人。向城禁足,若当真没有那个二公子,向家能动的只有向垣。论文他的确不行,可论武,向垣亦要低他一头。 若非立场不同,其实他和向垣未必不能成朋友,一文一武,相扶相持,谁又能出二人之上?若向垣能待宜衡以真心,他愿意退出成全他们。 ……可惜了。 打定主意,他不再犹豫,谢过空尘后离开了。 禅房静下来,只有温热茶水泛起白雾。 暗门被推开,早应离开渃水的人此刻却出现在净云寺的禅房里,看他神情,分明是将二人谈话都听去了。 空尘笑笑:“贫僧说的可对?” 他笑,向垣也笑,只是眼中没有分毫笑意:“对错与否,大师心中自有定论。”
第59章 将军百战身名裂,拂柳清风过境来 ======= 封越知道时,余跃从已经领兵离京。 早朝时候,封越得知余跃从擅自出兵,连夜带走了几万兵马,龙颜大怒,一众臣子大气不敢出,余庆冉稽首长拜求天子息怒,说已经遣人去追回,待他回来任凭发落。 余庆冉知道自家儿子有勇无谋最好一意孤行,却没想过他能如此大胆,竟敢私自出兵,特命下属假称君令,命他速速回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继续行进!”此话一出,余跃从清楚他必得带着军功回来,不然一定是死罪,“速去速回!” 他一定会带着军功回来,一定能建功立业! “将军,齐泉在外有要事禀报!” “传。” 齐泉匆匆进来:“将军,余跃从带兵偷袭辰山,约莫有几万人!” 一声钝响后,担忧急切的呼喊此起彼伏,无一不是在叫“夫人”。 几人大惊,不约而同想到什么,飞奔过去,脚步杂乱,林可仪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额上凝了大颗汗珠,身下的缃色衣裙浸了血,比日头还刺眼。 纵是向垣也没料到林可仪会在这时候过来,与余跃从撞在一起,惊了胎气。 平静如水的向家乱起来,出动的出动,陪护的陪护,把林可仪送回房里,向城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不断安抚林可仪,试图让她宽心。 谁知林可仪拼命推开他,向城一愣:“可仪?” “辰山,辰山若出事,咱们家就没有退路了!你快回去,回去啊!” “辰山不会有事,你才是……” 眼看两个人拉扯起来,向垣急着推开他:“大哥!你在这帮不上忙,别再让嫂嫂着急了!闻生,备药!” 向城站在产房外,听着林可仪的声音焦心灼神,来回踱步,恨不能替她受苦。正巧这时时易青来请示如何调度,刚要开口,又想起这是在产房外,怕有所冲撞,领他到院子里才开口。 “你让白肃带上齐泉珏月一并回去,务必活捉余跃从。其余人,杀。” 煎心焦首,寸阴也如年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向垣跟在眉开眼笑道喜等赏的稳婆后面出来,如释重负。 “母子平安,只是嫂嫂产前惊悸,怕要多养一段日子。” 林可仪精疲力竭,来不及看一眼孩子就睡着了。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向城,愣了两秒急急撑着要起来又被向城按回去:“你,你怎么……那辰山!” “他来必定是要抓些什么错处,我若去了是自投罗网。”向城小心呵气暖着她的手,拿手帕给她擦粘连着发丝的汗,自是铁骨柔情,“肖想辰山的多了去了,如今不也好好的?你放心。” 羲旸两国建朝伊始,辰山就被划出来归给向家,算不上国中小国,却也是不归天子管。从来只有向家带人进去的份,还没有不请自来能活着回去的。 不是没有人打过辰山的主意,在向府受了气,就想着去辰山找补。 辰山外有一片水,山在水中央,非船不可入。 向城幼时旸国刚刚改朝换代,有幸见过两回红色的水,所谓“流血漂橹”,因而他自然不担心辰山会出事。 余跃从料到会有埋伏,早早派了斥候去探。可派出去的人是一拨接一拨,却没有一个回来的。他耐不住干等,想着肯定是被发现了,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箭如雨下,行船击鼓,辰山被黑压压的军队包围,不见碧波荡漾,只闻铁兵肃杀。 齐泉在外围冷眼看着,以烟花为信号,绽开一刹,浓翠淡绿中涌出黑衣暗卫,战况愈演愈烈。 余跃从被押解回来,五花大绑丢到朝堂上,封越脸色不善,余庆冉面上青白交加,其余大臣有的看戏有的担忧有的事不关己,各不相同,千奇百态。 白肃拍拍手,也不说给他解开:“人已送到,属下告辞。” 萧裕之忍不住问:“小将军送到,我旸国大军何在?” 锋利眉眼一眯,狭长又不屑,说起话来理所应当:“辰山的水有灵,护佑辰山需要献祭。几万人马……”他微微一顿,轻笑出声,语调诚恳,嘴角勾出的弧度却尽显嘲讽,“我代辰山谢过小将军了。” 全死了……? 全死了!? 白肃一走,桌上玉玺就被砸下来,砸破他额头一角,血流下来,脏污了半张脸。 封越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他骂:“几万人,几万人!你大胆!” 萧裕之还想着劝和:“要不先给小将军松绑,听听原因?” “解!”封越大手一挥,眉毛倒立,“朕倒要听听他如何辩解!” 他当然没得辩解。 他只能说向境说的是真的。 这种回答自然平复不了封越的怒火——平白损失几万大军,一块地都没打下来,他无论如何都平不了封越的怒火。 无论真假,用得上那么多人去试吗?若是为攻下辰山,这些人更是远远不够,余跃从到底怎么想的? 他带几千余家军去赌就算了,竟带走了全部,还借口为尉迟竣报仇带走了尉迟竣麾下旧部。数万兵力全部折损,就为了告诉他向境的话是真的?调个几千人还不够非要用这么多兵力去试错吗! 余跃从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再说什么也换不回辰山外的数万亡魂。 “闯下弥天大祸,你还好意思提军功?来人,压下天牢,明日午时押去军营问斩!” 为了封越喜欢,向境穿衣从来都是不合身的,宽大松垮,行动尚且不便,遑论放风筝。他便坐在那里等,等风鸢把风筝放起来再给他。 “你先放着,我去请陛下来。” 王升守在殿外:“陛下正气头上,公子还是回去罢。” “谁在外头?” 向境闭门不出,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根本没听说余跃从擅自出兵闯下大祸,知道封越心情不好也没多问,谢过王升转身就要走,谁知封越听见他们说话,被抓个正着。 见是向境,封越更生气了,咬牙切齿:“你的好哥哥……” 可怜向境什么都不知道,抖如筛糠,承受着封越的怒火。 一开始还能听见向境压抑的哭声,低低哀鸣,后来声渐弱,只有轻佻狎昵的银铃尽职尽责地晃荡。 王升知道向境这回算是撞枪口上了,也知他是无辜受牵连:“怎么这时候来了?昨日皇上就不高兴,你没听见风声?” 拂衣自责:“听见了,可与公子无关我就没多嘴。公子方才放纸鸢,想请陛下过去看看。” 王升不再言语,心说向境可怜,明明有功却要在此代人受过。 他午后才回来,后半日,消息就传遍了后宫:向境自己撞枪口被折腾了半条命去。 出了气,封越心里畅快许多,知道那几万人是回不来了,暗自庆幸羲国式微,想是根本凑不出多少军队,余下兵马打羲国也算足够,不然他一定查抄余氏一族。 出了这档子事,奏折也没几本有用的,左不过是些趁机弹劾余庆冉的,或是看余跃从位置空悬毛遂自荐的。封越处理过政务闭目养神,忽见王升在旁欲言又止,似有心事。 封越斜眼瞟他,火气减了许多:“你觉得朕错了?” 看他不似那般生气,王升叹道:“余跃从胆大妄为,陛下动怒应该。可这究竟与向公子无关呐。” 余跃从率兵离京是他自己贪图功名任性妄为,并非他人指使,向境只是说出实情。那枉死的几万人是他的错,亦有向家的一半。 但终归不是向境的错。 忆起那人乖顺模样,心里似乎软了一块,冷静下来再想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见封越来,拂衣等人赶紧迎出门拦他:“陛下开恩,公子病弱,眼下真的再不能侍奉了。” 然而他是皇上,是天子,就算向境死了也不能由他退让体谅。 所幸封越并无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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