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茫然,而后才慢慢回忆起信中提到的两个人是谁——一来太久远了,记忆早已模糊。二来我与爱人朝夕相伴,哪里能分出思绪给别人。 明白过来,我简直啼笑皆非。不用想也知道,大概是季明尘在上一封代笔的回信里,又写了什么引战的话,所以楚彦幼稚地写信来挑拨我和季明尘的关系。 难怪信封上特意写明了“哥哥亲启,他人勿看。” 两年前南楚皇帝退位,携妻归隐,楚彦登基成为南楚新君。可居然还是这么幼稚。 可谁能想到,收到信的次日,季明尘居然开始躲我了! 一开始他让太监给我传话,说还有些奏本没处理,不回来用午膳。这事偶尔会发生,我并没多想。可是晚膳居然也不和我一起吃。 我怕他忙得忘记吃饭,便送膳到御书房去。季明尘很快吃完,又说他忙,今晚会很晚才回寝宫,让我早些睡觉。 我愕然了。 他居然想不跟我睡觉。 桌案上确实摆着堆积如山的奏本,我郁闷地回到寝宫,苦苦思考了许久,得出了结论——他偷看了我的信,怕我因为信里的事情怪罪他。 我又气又笑,老夫老妻,怎么这一点信任也没有,也不肯听听我的意见。 “连你也跟他是一伙的,是吧?”我看着春梨问。 春梨甜甜地笑起来:“哎呀,奴婢当然跟您是一伙的。您要去接陛下,奴婢这就去给您备轿。” 我说:“让夏风去吧,外面凉,别冻着你。” 五年前,春梨嫁给了夏风,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女孩胖嘟嘟的,笑起来和春梨一样的甜。 夏风跟了我这么些年,勤勤恳恳,吃苦耐劳,人也幽默风趣。他背叛过我,但最终用行动赎了罪,我早已原谅了他。把春梨托付给他,我是放心的。 我提上食盒,去了御书房。 天已经黑了,御书房还灯火通明。季远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喊我:“皇嫂好!” 当初粉嫩嫩水灵灵的小团子,已经长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年,沉稳又上进。 我说:“你皇兄呢?” “皇兄让我在此恭迎皇嫂。”季远看四下无人,小声地说,“我看啊,皇兄心里有鬼。” 可不是心里有鬼么。我压低声音问:“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季远鬼鬼祟祟地凑过来,说:“他说,让我拖住皇嫂。” “我要进去。”我说。 季远老成地点了点头:“嗯,皇嫂英明神武,聪明绝顶,我资质愚钝,用尽浑身解数也拖不住皇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前年,季远被册立为储君,功课更加繁重了起来。朝臣皆赞他年少沉稳,好学上进。但再怎么沉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我十岁的时候还在院子里挖石头呢。我心疼他,便经常带他去玩,久而久之,他只有面对我时,才会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但我担心另一桩事情。虽然史书惯会粉饰太平,但季远若是知道了金巳宫变的真相,知道杀他母亲的是他最尊敬崇拜的皇兄,他会不会由爱生恨? 我拿这事问过季明尘,季明尘只简单地说:“他知道。” 季明尘让我不要担心,可我怎能不担心,于是我又去问季远。 我想旁敲侧击,可我问得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季远却一下子明白了我想问什么。 “皇嫂不必担心。”他说,“有些事情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太傅们也不会讲,可我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些年,总有人耳口相传。更何况……皇兄并未刻意遮掩。” 我吃惊地看着他。 季远对我一笑,随即又收起了笑:“我几乎没有对母亲的记忆,只有对皇兄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皇兄抱过我一回,那时他应该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是冷铁和血的气息。我莫名地就记住了那个味道。” 我想起来了,那年季明尘赶回北鄞料理宫变,腹上被重重刺了一剑。他重伤烧得迷迷糊糊的,跟我说小皇子叫了他一声哥哥,他一时怔愣才会中了这一剑。他说,他只抱过小皇子一回,小皇子竟然能记得他。 “斯人已逝……”季远说,“要珍惜身边的人。况且,是皇兄把我养大的,他虽然一直是冷冷的,但我心里知道,他其实对我是很好的,盼望我有出息。” 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又对我一笑:“若当年是我母亲成功了,那我从两岁起就要开始当傀儡皇帝,成为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一个提线木偶,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哪还有什么童年和乐趣可言?” 我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落雪的声音唤回我的意识,我提着食盒走进御书房,季明尘的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躲闪了一下后又转开。 哼。心里的鬼可大了。 可这么一眼,我又心软了。他仍是初见时的仙人面容,年岁的增长只在他眉宇间多添了几分沉稳。可对我笑时,又是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我走到他身边。 一位朝臣正在讲事情,说完后道:“陛下,此事大致便是如此,您……” 我不语地盯着季明尘。 季明尘轻轻咳了两声。 我仍然盯着他。 他便道:“此事容后再议,先退下吧。” 人离开后,季明尘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他腿上坐下,说:“怎么过来了?冷吗?” 他为我暖手,我一下子心软得不行。出门前那股气势汹汹要来兴师问罪的劲儿一下子消失了。我和他十指相扣,软声问道:“你饿了没有呀。” 季明尘说:“饿了。” “那我们一起吃小馄饨好不好。”我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一人一颗地分吃完,季明尘拿手帕帮我擦嘴角,我更是心软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我凑上去蹭了蹭他的脸,说:“你昨晚什么时辰回来的?你不在,我睡得一点也不好,老是做噩梦。” 季明尘揽住我的后腰,说:“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不要我了。”我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咬唇看着他。 季明尘立刻道:“不许说胡话。” “那你不许躲着我。”我凑近看他,他不自在地转开眼。 他说:“没有躲着你,只是有点忙。” 提到这个,我又生气了,重重地叫他:“季明尘。” 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不就是那封信吗?”我拧他手臂上的肉,怕弄疼他,只用了一分力,“你都不会来问我的吗,只会自己瞎猜,还躲着我。” 季明尘目光幽深,却又暗含一丝紧张地看着我。 这样的眼神下,我什么脾气也没有了,握紧他的手认真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何况,你是为了我才去做那些事情的,不是吗。” 季明尘依旧不语,只是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又说:“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季明尘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做的。” 我不解地看着他。 “是御风,不是我。” 我趴在他肩上,隐晦地翻了个白眼,他不安排,御风怎么会去做。他是想在我心中保留温柔纯良的形象,可他不知道的是,无论他是什么样子,他做过什么,他都是我的仙人。 但他都这样说了,我自然要哄着他。我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软声说道:“嗯,御风真坏,你最最温柔了,你就是最好的。” 季明尘轻笑出声,滚烫的唇舌反客为主,长驱直入,我很快软在他怀中喘息:“回……回去吧?早些歇息,睡晚了你又该失眠了。” 多年前他把我接回来后,我发现他夜里会失眠,睡不着时,他会起来看书批奏本。无论我睡得多沉,他一起身,我就会立刻醒过来。骨血相融似乎成真了。 我问他也不说,只好白天拉着他午休补眠。后来他渐渐好了。我明白过来,失眠是那半年留下的后遗症。就像我的眼睛一般——季明尘找遍了天下的名医来给我治眼睛,可夜里仍然无法完全看清。 我们都留下了后遗症。可是没有关系,我们都有一生的时间来治愈彼此。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季明尘告诉我,我的父亲希望能与我见一面。 我沉默了。他凑过来亲吻我,他说:“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不做。”他这样告诉我。 我最终还是去了。 或许是那封写着“爹答应过你”的信,为父子情谊保留了最后一丝可能。 见面地点定在一座大酒楼中,进去前,季明尘给我理好披风,抱了抱我。他说:“去吧,我在马车里等你。有事,就吹响骨笛。” 时隔近十年,恍若隔世。 那年我出发前,去宫里见了他最后一面。他鬓边生了华发,声音颤抖,不复往日的威严。 可十年过去,他竟比那时又年轻了,眼中的威严沉静变作了豁达欣喜。 “翊儿,你来了,坐。”他竟然亲手提壶为我斟茶。 我下意识地接过茶壶:“怎能让您……” 他含笑着坐回去,说:“我与妻子游玩到北鄞,想着来看看你。” 我把一盏茶递给他,目光扫过一旁的屏风,看到了露出的一角红裙。 包间门被叩响,小二端来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他拿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核对了一下包间名字,说:“客官,这包子是另一位客人送的,他说……” “……老大送的。”小二终于想了起来,又去忙其他事情了。 我却如遭雷击,呼吸急促地坐直了身体。 那年那日,在幽弃的冷宫中,楚竣曾说:“下辈子要是咱俩能再见面,最好是在大酒楼里。我送你一笼小笼包,让掌柜带话‘老大送的’。” 这是我俩之间的约定,绝无可能有第三人知道。 “……那年你大哥纵火自焚,我命人救下了他,送去了一座荒山野林中。一开始他颓废不可终日,后来他渐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虽然信里已透出了端倪,可此刻收到了这笼小笼包,又听他亲口说了出来,我仍然心神俱颤。 我不知如何称呼他,便仍称呼他为皇帝吧。毕竟他在我心中,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皇帝含笑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大哥现在过得很好,娶妻生子,和和美美。他现在啊,可是富甲一方的大富商。” 我低下头忍住眼里的潮湿,轻声道:“谢谢您。” “何须言谢?本就是……我对不起你们兄弟二人。”皇帝轻叹说道。 我沉默下来,他说:“还没吃饭吧?咱们父子也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来尝尝这道口水鸡,过去你最爱吃的便是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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