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彭一抬眼,齐汝钧这才发现这人满眼的血丝,几乎看不到眼白,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没事罢?” “齐大帅是如何查的?” “……在北寒关中清缴的,绝无遗漏。” “可是我们目下不在北寒关啊。”严彭轻笑一声,点了点他们在的科尔泽,“我们目下在科尔泽,可走的路非常多。” 翁洪顿时两眼放光:“那你快说!” 然而齐汝钧忽然一手按住了地图:“严玉声,你如何对北原如此熟悉?你是旧人,还是局内人,得说个明白。” 翁洪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齐汝钧在说甚。 然而严彭一偏头:“大帅,这重要么?” “既然你叫我大帅,就该晓得这重不重要。” 也是,齐汝钧不止是领兵之人,他还有朝廷京里那边的牵连。若是被有心之人晓得他与白家,或者是白家旧人有些联系……恐怕他在北原的日子也到头了。 严彭一昂头:“齐大帅在北原多年,自然防备周全,对整个北寒关一带的州县自然了如指掌。留一些路以备不时之需,很奇怪么?” 齐汝钧沉默片刻,晓得这是要直接绕开对他身份的讨论,粗暴地弄了个理由敷衍。 好在严彭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还算过关,齐汝钧看上去是接受了这个说辞:“唉……我说不过你。但是先说好,我若是这么说了,那你可甚功劳都捞不到。” 严彭一笑,然而他实在是太憔悴了,明明是笑,却像是苦大仇深一般:“在下本就是被迫而来这苦寒之地,何谈功劳一事?” 稀奇了,齐汝钧一挑眉,这世道还有不要功劳的人? 科尔泽不大,而且这里面几乎没有几家人住,还都是军户。更确切说,这里最初就是一个屯粮之处,后来改制时撤掉了粮仓。 严彭看起来真的是不太确定,连着找了好几处才在一堆破破烂烂的废料下找到了地道的入口。 “这上去……是哪?” “忘了,”严彭很随意地一擦手,“不过肯定不是北寒关里,应该在它周围不远。” 齐汝钧轻叹一声:“又要耗掉几条人命,我手里满打满算就剩四百人了……够不够啊?” “当然够,”严彭拿出了匕首,顿了一下,好像在疑惑这东西是谁的,“我下去便好。” 翁洪一把拦住他:“可不行!你一个文人如何应付得来!胡人可是杀人不眨眼啊!” 严彭失笑:“白丹还是女子呢,不也全身而退了么?我为何不行……好了翁将军,晚上我便走一趟,过几日便准备攻打北寒关罢。” 翁洪吓着了,他竟然有种想把严彭大头朝下插到雪里让他好好清醒一下的冲动。 “五日后起兵攻打北寒关,你能不能行。”齐汝钧比他还痛快。 “既然大帅都如此说了,那在下自当全力配合才是。”严彭行了礼,“若是也能做出白丹之功绩来,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在下此次狂妄了,那还要劳烦齐大帅……把这个还给五殿下。” 翁洪完全说不出话,不晓得怎么的,突然变成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齐汝钧接过匕首,点点头:“先在我这放着,等你回来亲手还给他。” “等等等等!”翁洪终于找回了舌头,“大帅,玉声……怎么,怎么这就要打北寒关了?” 齐汝钧轻笑:“不然呢,你想留着这群胡人过年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但是您没觉得太匆忙了么?我们只有不到四百人,北寒关起码有三百个胡人,他们手里甚至还有火铳,这……” “怎么,你怕了?”齐汝钧一挑眉,“诶,贻误战机可是大罪,我没那么好的脾气,容易让你再也回不去京。” 翁洪平白被戳了痛处,顿时熄了,不晓得该如何辩驳。 “万一,万一援军在路上呢……”翁洪犹豫道。 齐汝钧懒得再与他解释,甩袖便走。 不过这次翁洪真的没说错,只是援军卡在路上了而已。 “这么大的雪,今天只能停在此处了。”乌晟抖净了身上的雪,“岭柘离北寒关不远了,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 方俞安他们到燕云没留多久,多半是这半疯的人催的。 乌晟一路上,一会神神叨叨地说什么肯定回家了,一会又特别有条有理地分析甚路线。后来方俞安一问才晓得,严彭他妹妹和外甥女忽然失踪了。 好嘛,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都能弄丢,乌晟确实也该着急上火了。 方俞安看着弥天的大雪,好像除了这一方城池之外,天地间什么都不剩了。 连续的行军和忙碌占据了他所有蠢蠢欲动的思绪,此刻忽然清闲下来,那点被刻意压制过的东西就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了。 常安和他说的,当时时间紧急,他没来得及仔细思索,但这一路上忽然有些回过味来了。 什么人会死得心甘情愿呢? 按理说,白治珩已经死了十三年了,就算他对别人的影响力再大,那也该消弭了。可是那位自称白家旧人的刘轻水……也未免太过坚韧了。 白治珩是让他脱胎换骨了么,他才能如此心心念记着那句嘱托,以至于用死来换得自己逃过一劫? 这样从天而降的馅饼让方俞安吃得有些硌牙。 要么,当年白治珩对刘轻水有天大的恩惠,以至于十三年过去,他还是能遵守诺言。 要么……直到现在,岭南帮,乃至白家,依然有一个核心人物在操持。 目下种种看起来,应该是后者了。 可是连常安也查不出来,岭南帮的“先生”是谁,看起来这幕后的人身份敏感,弄不好还是白家旧人。毕竟白家在延元年盛极一时,留下一些以保存火种,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常安查清了乌晟的底细,他是白家军的人,而且还是一位夜不收。 活下来的夜不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还是白家军那种严苛体制之下的人。 但他是严彭的“表哥”。 常安曾经向他透露过一些,歌月楼里的人,是白家留下的。大多数出去办事的,后背正中都有一块刺身,不是甚花纹,而是一个篆字,夜。 现在看来,估计是为了以后方便寻找他们的尸身,所以做个标记,免得那么多的坟茔全都是衣冠冢。 据说大多数人都是从小培养的,反正白家不缺银子,弄出什么花样都不新鲜。 “还,还有这等事……”翁洪目瞪口呆,“大帅,这可不好乱说啊。” 齐汝钧坐在女墙上,也不怕掉下去:“严玉声说的那个白丹,她已经死了。当年我接手北原军时,在驻地外看见一个女子,后来一天早上我们就给她收尸了。” 翁洪半信半疑:“她就是白丹?” “对,”齐汝钧道,“而且我看过了,她后背正中那块刺身,确是延元年的人留下来的。” 翁洪咋舌:“如此厉害的人,竟然沦落到这般下场……” “所以,这个严彭和白家关系匪浅,而且目下看来他可能和白家军有关。”齐汝钧轻叹一声,“他可能,是来寻仇的。” “寻仇……不该上京么?” 齐汝钧瞪他一眼:“慎言!如果他真是白家军里的人,那么最该杀的还是胡人。看他这架势,是要去送死了。” 翁洪牙酸似的摇摇头:“何必呢。” “这你就不懂了,”齐汝钧一笑,“据说当年北寒关的大雪下面,密密麻麻全是尸首,可竟无一个是胡人的。这等悲愤,他竟然也能忍到现在……目下拦不住他了,只能希望他在将士们把北寒关拿下来时,还剩一口气。” 翁洪苦笑:“齐大帅对白家军,还是仰慕的。” “这话你只可在此处说,”齐汝钧压低了声音,“说出去,咱们俩明天就是逆党。” 白家军更像是一个人们口中的神话,毕竟除了军旅之人和不要命的,还真没有特意来北寒关观赏悠游的。 他们当年守住的,不止是北寒关,还有北原更北处的地方。然而他们没落之后,那些逐渐延伸到胡人平原的州县,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北原军在北寒关是冲在前面,而当年的白家军……北寒关只是一个关隘。 他们的沙场在更北之处。 延元四十一年冬,是白家军在北原的最后一个冬天。 当时的白家军统帅白湘昇,也就是白治珩的长子,刚刚回到北寒关,一身的风雪还没来得及拂落干净,南边就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要他急速撤军,率主力回京。 可主力都在察布尔,在德利厥部的老巢附近,如果乘胜追击,说不定德利厥部就此寂灭,也不会有这以后的种种边患了。 就算这无尽的草原上再出现一支胡人,再来一队骑兵,起码能保住大周二十年的太平。 白湘昇先前已经上报,可不晓得为甚,此道圣旨极为严厉,好像京都被围困了似的。 可就算白湘昇现在下令,他们赶回京,也一定会远远超过圣旨的敕令。 白湘昇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然而京里,已经开始了一轮对白家的审查。白治珩被革职查办,白家一应官员被禁在家中,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延元四十一年的除夕,高瑞与其父上疏白家十大罪状,话里话外离不开谋反二字,至此定罪。 然而他们甚至等不及过年,除夕当晚,便手起刀落,四溅的血迹,给这新年添上了喜庆的红妆。 又是一个丰收年了。 白家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间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白家一下成了千夫所指。 如果细究起来,白治珩并不干净,十大罪状里起码有两条是真的。不过那些其余强加上去的,更像是跳梁小丑们的自我慰藉。 多年之后,史书上不会细究。 正月初二,方效承登基,改元景平。 如今大批的援兵,如果急行军,七天之内一定可以从京里赶到北寒关,至少可以像方俞安似的到岭柘。 但当白湘昇依然不明就里地向朝廷请求援兵时,那慢吞吞的援兵在正月末才到达北寒关,他等来的却是家破人亡的消息。 因为没有补给,所以白家军滞留在察布尔的军队已经回不来了。胡人早已有了准备,他们进攻进不得,退守守不住,一时被困囿几个县之中。 然而援兵并非来解围的,实际上他们巴不得白家军永远困死在北原。 这都是些当年旧事的内情了,晓得真相的两批人,一批已经埋骨雪原,英魂化作了这里的罡风日夜不停地呼啸。 而另一批,则是被罡风搅得日夜不宁的。 京里一直阴天,高瑞家的厢房本就阴暗,这会更是晨昏不辨。这回是高瑞端坐在主座上,方晏清犯错似的站在窗边,可高瑞看起来也没有多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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