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滚!”屠户啐了一口,“你又不买,搅老子生意做甚,这老婆子在这五天了,再过些天只能当腐肉混在大锅里,想着你若买便可以便宜出手了……竟是个毛头小子!” 付正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甚。 愣了片刻,他站不住似的后退了几步,心里一阵泛一阵的恶寒。 付正越猛地抬头,环顾四周,似乎都是这般样子,几个女子或是小孩老人坐在那,旁边几个屠户或喝着就三五成群,或拄着大刀歪在废墟上。 原来,原来菜人市,是这个意思! 付正越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然而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腐烂气却猛地扎了进来,刺得他一咳嗽。 “延元时,有过大周最荒之年,菜人市生意好得不行。”迟畔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此处,“有些姿色的女子,只要无体臭,都能卖出三四千钱。把她们煮了肉,供灾民吃了,换回来的钱,能将自己家里人赎回来,或是从富户那里换几口饭吃。” 付正越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然而脚下却像逃似的跟着迟畔走了,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砍了四肢,挂在屠户那里,割了肉最多之处直接进锅里煮……这样炼狱似的惨剧数不胜数。” “先生,难道就无人禁绝么?”付正越一步上前,挡住迟畔的路,“虽然人生苦短,可最后,最后竟沦落为旁人腹中食……” 迟畔一挑眉:“你不是晓得自己来做甚么?” 迟畔愣住了,紧接着适才那天因悲愤而来的勇气一点不剩:“我,我以为我只是来此查办高瑞的,没想到会……” “皇天昏聩,奸臣当道……你若是不想这菜人市开遍整个大周,便替我,替我等,扳了高瑞罢!”迟畔回头看了一眼菜人市,似乎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个女子,她要用自己的两条腿换回公婆和丈夫。 两条腿……那如何够呢,迟畔收回目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阁老,您晓得么,五十年还不到,您当年禁绝至死的菜人市,竟然又被在下撞见了。 当年那般斡旋各地,抗衡多方……忽然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然而付正越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天地交汇处,一丝光也没有,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幕布,裹住了整个太平的大周。 “迟先生,在下人微言轻,这关节下……恐怕只得独善其身。”付正越沉声道,“恕在下失陪了,松江还有在下的事。” 迟畔还没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便看着付正越逃似的离开了。 也是,这般惨象,谁敢接手。 皇天啊,果真要亡我大周吗! “你怎么还回来了?”乌晟焦头烂额地把严彭带进屋里,转身猛地关上门,“也不提前与我讲一声……稀奇了五殿下竟然还敢放你出来。” 严彭失笑:“他又不是我祖宗,我去哪还需得他同意了?” 乌晟撇撇嘴,假装自己忘了些甚重要之事。 “现下情况如何了,死了多少人。” 湖州不比京里,眼看着就要入五月,此处已经热得不行,就算刚下了一场大雨,依然没有浇散暑气。 乌晟叹了口气,伸手到窗外接到着雨水:“你瞧这雨下的……有数吗?” 严彭气息一滞,没接上话。 “不少人都是无故牵连,这群胡人……” “无妨,前些日子我已拜托齐大帅,他们的人能被暂时挡在外面。”严彭轻叹一声,“如果看着差不多了,便一起拔掉。” 乌晟点点头:“就等你这句话了……话说,你这节骨眼上回湖州做甚?也不怕被胡人剥皮吃了。” “他们怕我不来,反倒没理由兴风作浪。若是我没猜错,此次来的还有回鹘人罢,等了如此多年,真像个王八。” 乌晟皱了皱眉:“玉声,我觉得你有些急躁。” “废话,”严彭虽然安稳坐着,然而向来笑脸迎人的神色竟然有了一丝裂缝,“我处理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还得赶回京里过端阳呢!” 乌晟:“……” 他奶奶的! “事不宜迟,回岭南。” 乌晟一点头,起身便开始收拾东西,然而正要出门时,严彭却一把拽住他:“你说,我此次回湖州……是不是只有你和俞安两个人晓得。” “啊?不然呢?”乌晟道,“说不定连你的殿下都不晓得,你都没好好和人家道个别!” 严彭白了他一眼,没再讲话。 湖州府到岭南不远,日夜兼程的话一天一宿便到了。严彭在京里五个多月,之前还没觉得什么,此时一着急赶路,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玉声,不行就歇歇!”乌晟勒住马,“我看你脸色都白了。” 严彭摆摆手:“走罢,到岭南另说。” 日头没完全落下,然而山间已经没有天光了,乌晟点了两盏马灯,自己走在前面探路。 山间很静,暮色渐淡,但这个时候该有群鸟奔林……不该如此寂静。 终于,乌晟住下马,转头道:“玉声,这是要出事啊。” “猜到了,”严彭摸了一把马的鬃毛,安抚似的拍拍它的脖子,“如何连你身边都不干净,快给我想想是谁。 乌晟神色凝重,环顾着壁立的山:“不晓得。等事了了,这商帮赶紧给别人罢!” “想不出来?”严彭一挑眉,好像十分不满似的,“那待会我还如何装神弄鬼?” 乌晟:“……叫胡人砍死你算了!” 两个人停了片刻,对方终于按捺不住,树叶无风自动,簌簌地颤抖着。 “诶!林子里的!出来见一面!” 严彭这一声在山间带起了回音,然而他还是听见一声箭离弦的声音。 他猛地调转马头,侧身一躲,然而那箭似乎带着千钧的力,铮的一声穿碎了头冠,扯下了一缕头发。 严彭没拽住缰绳,直接被带得从马上摔了下去。 乌晟吓了一跳,纵身下马扶起他:“如何?” “如此准的箭,怕是科达利……”严彭揉了揉后背,“嘶!麻烦大了。” 麻烦确实大了,不大会,那隐匿在山间的胡人像是春风吹又生的荒草,呼呼地冒了出来。 这么大的阵仗,也只是为了逮一个人而已。 “看来孙兆兴不单单是投了高瑞,还顺带把他旧主的罪名坐实了啊。”严彭的腿疼得站不起来,估计是摔坏了,折了也有可能,“这位首领,你是你们回鹘第几代了?可堪一队骑兵否?” 阿仇谅站在科达利旁边,注意到他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好在他们没那个能耐,不是骑马来,否则咱们俩现在早就奈何桥相见欢了。”乌晟轻叹一声,大敌当前,他竟有一种诡异的欢快,“玉声……阿曜啊,他们真是够给你面子了。” 许久无人念叨的名字骤然被人提起,严彭也只是眨了眨眼,好像不是在叫他一样。 虽然这里是湖州,凶狠的回鹘也没有大队的骑兵,然而他们还是转瞬间遍到了两个人面前。 “白家当年风光无限,想不到……如今的话事人都要死在我的刀下。”科达利刷地一下抽出刀,“放心,不疼。” 严彭就那么泰然坐在地上,刀锋闪过,他也只是挥蝇子似的,一把拍开,手上立竿见影地留下了一道血痕。 “嗯?你要垂死挣扎一番么?”科达利轻蔑一笑,“劝你不要做些不可能的梦。” 夜深了,月牙早就隐没不见,然而漆黑的夜色中却突然闪出了一丝亮光。 虽然这事办得实在缺德,但……付正越将铁锹扔在一边,满脑子只剩下了菜人市中那老妪麻木如死水的眼神。 大周的子民,要被大周的子民吃了。 尸体烂得差不多了,反倒方便了他,他先是对那烂得看不出个数的骨植长揖,而后取出了一块骨头。 高瑞睡得正香时,忽然有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做甚?”高瑞猛地拉开门,然而门外却是惊慌失措的管家……还有官军。 领着官军也闯首辅私宅的,却是京兆府一个不知名的小吏。 付正越看着更漏,像是神魂都被吸走了,其实距离他命官军破开高瑞的宅门也只才过去了半刻不到。 宅子里分外热闹,也分外安静。 “无事的,”迟畔从他后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今夜甚都没发觉,你便辞官来湖州找我……我教你行医。” 付正越笑了笑:“那位不肯露面的仵作,也是您教的?” 迟畔摇摇头:“她不是,她夫家是医者,只是……根治不了这世道里的顽疾。你若真的来找我,我不光教你医人,还教你治世,如何?” “不必了,”付正越又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然而早已经被火光映出了火红色,“我还不想辞官呢,迟先生,您自己慢慢逍遥去罢。” 这一夜的每一刻都在被拉长。 “如何便不可能了,”严彭往前凑了凑,脖颈正好顶上了刀尖,“你们回鹘都能一入大漠三十年东山再起,白家为何不可十四年沉冤昭雪?” 科达利皱了皱眉:“你们虽然可恶,但不是戍边的将士么,哪里有甚可冤的?” 严彭笑了笑,眼尾舒展开来,像是在逗一只怀里的小猫:“连个回鹘人都晓得……怎么,科达利首领下不去手了,我在这引颈就戮半天了。” “杀了可惜,”阿仇谅像是一个飘荡的魂魄,不时就消失在夜色里,而后突然冒出来,“不如留着给我带回北原,叫父亲处置。” 科达利抿抿嘴,刀尖竟然罕见地微微颤抖。 这正是他们与德利厥部的分歧所在。 回鹘人已经被白家和西北的骑兵打怕了,景平朝不兴武事,他们这才敢试探着回来。可德利厥部不一样,这群人好似没有第二根筋,说是复仇就言出法随。 若科达利说,直接一刀下去,甚麻烦都没了。但这样阿仇谅显然不会同意,他们德利厥部像是狼,捉住了猎物一定要慢慢享受折磨其致死的滋味。 可没有他们还不行,今年的冬天该过不去了…… “科达利首领啊,再犹豫片刻,没准我的梦真的就实现了……” 科达利一哆嗦,自己族群古老的话语从一个中原人嘴里冒出来,竟然有一种邪术似的的诡异。 然而阿仇谅已经要指挥手下行动了。 漆黑天边忽然毫无预兆地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跟着几声震耳的炸雷。 雷声掩盖住了喧嚣,也掩盖了行军的马蹄响。 科达利一下打开阿仇谅,刀锋毫不犹豫地劈过去,可乌晟一闪身,别住了他的胳膊。 中原人无论强大到何种程度,面对回鹘人,一定是占下风的。科达利只是愣了片刻,另一只手已经摸出了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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