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葵不肯睡觉,要等亲眼看见信带回来了才肯闭眼,萧复正巧和他躺在一起说话,问他记不记得这个,记不记得那个。 “你记不记得,去年你在行止观的神牌上,写过我的名字,说和我两情相洽,两心相印,要与我喜结连理,鸾凤和鸣。” “……记得。”林子葵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可他记得,写的分明是和“肖照凌姑娘喜结连理”。 如今萧非肖,郎君非姑娘,甚至照凌都不是本名。 林子葵背着脑袋对着他,说:“你叫萧复,字照凌?” 萧复只能看着他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情绪,回答:“是,照凌,只有很少的人会这样唤我。我名字可没有骗你。” 这算不上骗,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林子葵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睫毛低垂,视线落在地上的清透月光上:“那萧复,”这个名字念在嘴里,显得陌生,“你还有别的事瞒我么?” 萧复不乐意:“怎么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没有事瞒你了,以前说过,我有一个长兄,一个长姐,还有个小妹,我娘骁勇善战,我爹要温吞的多,我爹就是个读书人,性子有几分迂腐,不过我的事,他还管不了。” 林子葵想起曾见过两次昌国公,在硕王府。 也见过照凌的母亲明华郡主,但那样的场合,林子葵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对方也没有上来要跟他这个寒门出身的“会元”结交之意。 林子葵不爱攀高结贵。 当时硕王爷提点了他:“昌国公是摄政王萧复、太皇太后的爹,你去他那里混个眼熟,得他赏识,以后对你的好处大着。” 林子葵知道有好处,可他就那个性子,看了至多三眼昌国公一家,最终还是迈不开腿。 罢了,这捷径他走不了。 萧复解释着:“像我爹那样的人,若我早些时候带你回家,他知晓你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只会疑心你的学识,平白让你不舒服。如今等你高中,有了官职,我便说是殿试一眼相中你,见你好看、学问好,他还能说什么?只能怪我是个好色之徒,见小郎君美色动了歪心思,糟蹋了国家栋梁。” 林子葵听在耳朵里,将他的一字一句碾碎了想。 萧复只是解释,并未道歉,兴许他心里有歉意,只是说不出口。 林子葵喟叹一声,为他开罪,感受到他从身后拥抱过来的温度,丝丝缕缕的,传递到了自己的全身,似乎连手脚都没那么冰冷了。 萧复挨着他:“林郎记得么,我的生辰是多久?” “记得,你说过,八月十五中秋,团圆饭便是你的生辰,所以你小时候总是不高兴,生辰为何总是要吃月饼。” “是,是八月十五,我那时不爱吃月饼,后来再也不知道月饼是什么味道了。我娘还说,说我中秋生辰,后羿转世,日后要娶个像嫦娥那样的女子。我才不娶,说句掏心窝子的,小郎君是天上的月亮被我摘了,比嫦娥还好看。” 萧照凌不念书,可他比读书人还会说话,林子葵当初可不就是折在他的容颜和这些花言巧语下的,如今听来,并不是不受用,只是伴随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等到元庆回来,林子葵看了那封信,信上写: “长姐,明日起,我就不当这摄政王了,劳烦您辛苦些垂帘听政。” 这字迹,绝对是萧照凌的稚童体无疑,不是元庆造假,他是真写了,没写原因,就这么一句话。 林子葵当场就将信撕碎点燃了,回过头告诫他:“这样的信,以后不能写,待陛下长大,国家安定,四海太平,你才能卸下责任。” “好,遵命,可以睡觉了吧?”看一眼月光,萧复道,“都亥时了,卯时我还得起了上朝。” 林子葵躺下,肩膀还有些僵硬。 萧复将他背着自己的身体扳过来一些:“还不想看我呢?” 林子葵睁着眼睛,没有戴叆叇,视线里萧照凌的轮廓不太清晰,朦胧地罩着一层月霜。 “你没有……点我做状元吧。”他问。 “小皇帝点的,我不知道。” 林子葵不知怎地松了半口气,不是萧照凌钦点的,那便好。 林子葵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被萧复一把捞过去到了怀里,听他低声道:“睡么?” “嗯。”林子葵应了声,萧复一只手摁着他的脑袋,一手圈着他的腰,起伏不定的心跳声回荡,林子葵闭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卯时天亮。 萧复起床换衣,一场梦醒,林子葵这下终于知道了,不是梦,也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整日起得这么早。 林子葵跟着起身,被萧复按回去:“不用,你睡着吧,外面冷,别起了。”萧复穿上外衫,站在床边,“上朝这样辛苦,有时候我又不想让你做官,十日才休沐一回,可要苦了你。” 林子葵摇摇头没说话,半晌道:“煴儿呢?” 萧复看了一眼厢房门道:“让他睡着吧,你待会儿喊他起来用早膳。”说完系领口盘扣,弯腰亲了下林子葵的脸,好像没闹过矛盾那样甜甜地说:“我走了啊,午时回,要留饭。” 说完将帐子放下,林子葵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听见萧复出门的吱呀声。 林子葵平躺在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早上辰时,林子葵起了用膳,煴儿吃了三个大包子,墨柳忙里慌张地出门:“公子,殿试结果一般多久出来啊,是不是今日?我去贡院看看!” 陈元庆是知道的,说:“听说往年都要隔几日,今年为了杜绝徇私舞弊,殿试没有用内阁进献的题目,而是改成了皇帝当廷策问,今日出黄榜,也不是不可能。” 林子葵放下筷子道:“我也一起去。” 宇文煴举起筷子:“煴儿也一起!”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好玩的,既然大家都要去,他也要跟着。 林子葵怕带他出去影响他的安危,稍一犹豫。 元庆道:“不碍事,我抱着小殿下便是。” 墨柳:“?” 什么小殿下。 宇文煴不依:“我要夫子,要夫子抱。” 林子葵就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走吧,跟夫子去贡院。” 金樽是贴身保护林子葵的,因为宇文煴也在,萧复将陈元庆留下了,多一个人看管着。 到贡院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黄榜出了!出了!” 墨柳跺脚:“怎地这么多人,进士一共才三百多,这这么多人看热闹,围得满街道水泄不通!还怎么看排名!” “我去看!”金樽飞身而起,脚尖点在墨柳的肩膀上,几下借着路人的脑袋到了榜前。 礼部官员刚将黄榜张贴上。 金樽看了一眼,进士及第,第一个名字。 “状元郎,林子葵,林子葵?这不就是那个会元么!”有人道:“听说他还是淮南府的乡试解元,奇人啊奇人,竟连中三元!” “这等才子,竟然没怎么听过他的大名!” “状元郎是淮南人,我是他老乡嘿嘿,我是状元的老乡!明年恩科沾光,我也是进士了!” “本公子和状元郎同乡同榜进士,他昨日殿试之言,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当真是个奇才!状元郎无愧!” 同时贴出来的告示,还有朝廷特设恩科,明年二月继续开春闱。 隔得远远的,林子葵隐约听见了议论纷纭。 墨柳:“他们在喊状元郎,林……林子葵?是你吗公子!”他大喜过望,“是不是在喊你!” 金樽一把将黄榜撕下来。 礼部官员:“?” “哎你干什么的!” 金樽理都不理,单脚踩在路人肩膀上,原路一眨眼返回去,将黄榜丢给林子葵:“喏。” 林子葵微微张了张嘴:“你怎么把榜给揭下来了,揭榜,是对榜上排名有所不不满,要击鼓鸣冤的意思。” 元庆摇头:“你啊。” 金樽:“快看!” 墨柳将黄榜张开,指着进士及第的第一竖排:“状元,林子葵,林子葵!状元!公子!你真的中了!连中三元!” “真是状元。”元庆笑起来,将黄榜还给金樽,“快还回去贴好,别给礼部添麻烦。” 林子葵尚且有些站不稳。 自己中了…… 但心里并非狂喜。 反而思绪万千,复杂难言。 元庆见状道:“林公子,您的状元郎是货真价实的,主子他没有动过手脚,不必怀疑自己,妄自菲薄。” 墨柳是最激动的,狂喜傻了,抱着林子葵痛哭。 “老爷,老夫人,公子中了,你们在天之灵可以欣慰了!” 林子葵一声苦笑,他愿意信元庆的话,可心里的疑虑和芥蒂是很难消弭的。 他抱着墨柳拍了拍:“好了,不用哭了,我们回家吧。” 墨柳擦擦眼泪:“宫里的圣旨,什么时候来啊,状元是要跨马游街是不是,那,那是不是尚衣监给公子做衣裳?还有封赏,有府邸,有黄金……” 林子葵刚回家,宫里的圣旨的就传来了。 都知监的魏总管:“圣旨到,林子葵接旨!” 林子葵掀起袍角跪了下来。 “你就是林子葵?” “是。” 魏公公点头道:“真是年少有为。” 众人纷纷下跪,魏公公摊开圣旨要念,忽然瞥见了禁军大统领也在面前跪着。 他一脸匪夷,但还是先念完了圣旨:“林子葵才高八斗,直谏不讳,深得朕心,宣明日辰时进宫觐见——钦此。状元郎,恭喜你了,还不快谢旨?” “学生,谢主隆恩。”林子葵叩谢伸手双手接旨,有些微颤。 魏公公笑眯眯道:“那咱家就先称呼一声林大人了,林大人啊,你是状元,明日到了朝上,陛下再亲自为您册封,这是您的状元冠服和花簪,明日进宫啊,就穿这一身!” “多谢公公。” 墨柳识趣地掏出银锭打点,魏公公看见陈统领在,这可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他不太敢收,一看陈统领只是别过脸,当做没看见,魏公公就笑着收在了袖子里,打量了一眼状元公住的府邸,真不错,看来状元公出身不简单呐。 魏公公:“陈统领怎么也在这儿,这么巧啊!” 陈统领冷漠地颔首:“嗯,魏公公。” 墨柳:“……啊?” 魏公公:“状元郎,是统领的……” 陈统领扫了他一眼,魏公公“哦嗬嗬”笑了几声,掩着嘴道:“咱家多嘴了,那陈统领继续忙,咱家这就告退了……” 宫里的来人把冠服放下,就走了。 墨柳盯着陈元庆,难以置信:“你……” “公子,他,他是什么,统领?公子,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 林子葵将圣旨放回盒子里收好:“我也是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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