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是被我话里的哪一点触动，云毓颤抖了一下，目光逐渐有了焦点，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唇边现出一丝苦笑，“不，是我的错。白大哥，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小苏。” 他脸上的神色非常奇怪，语气却出奇地笃定，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但这是云毓几天来第一次愿意开口说话，我顾不上多想，连忙劝道，“啊毓，你是堡主，多少人对你尊敬有加，甘愿交托身家生计，一旦战事再起，方圆数百里的百姓也要仰赖云堡的庇护，陈伯更是将你看的比自家亲子还重。你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不思饮食，大家都很是担心，来，用些粥点，是翠晴刚在厨下做的。”说着，将粥匙塞进他手里。 “啊毓、啊毓，”云毓如自语般喃喃重复了两遍，神情似哭又似笑，“今后，白大哥还是叫我贤弟吧。只怕日后，你连这一生都未必肯叫了。” 我心里不解，但云毓伤痛之下，言语行事明显已乱了方寸，或许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就略过不理。 好在，方才的劝说还是起了效果，他没再抗拒，顺从地接过了银匙。我坐在旁边，看着他慢慢地一匙一匙喝粥，仍是食不下咽，青花缠枝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而且几片牛肉都剩在了碗底。 我忍不住皱眉，心里微觉不妥，云毓向来不挑食的，但是看到他已经起身用茶水漱口，重又坐回了长椅中，眉目间现出倦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苏管事过世，堡主因悲伤而闭门不出，云堡的气氛也随之变得低沉伤感，往来忙碌的人们脸上没有了笑容，一些下属还穿上了白衣。 陈老总管又命人备了一份吊唁的厚礼送往冀州，即使苏家多半会如前一次般，看也不看地扔出来，但礼数不能不进到，短短几日，他鬓边已添了星星白发。 山溪依旧淙淙流淌，到处绿意葱茏，落在眼中却再没有了观赏的心境，我心里很不好受。 五月初十 雾转晴 直到得知噩耗后的第十天，云毓才终于走出居处。在我们轮番地开导劝慰下，看得出他也极力想让自己调整心情，回到常态，履行堡主的责任，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痛苦，生活总要继续。只是一连多日吃少睡少，他身形清减，整个人就像刚刚大病过一场，连翠晴都跟着售了一圈。 陈老总管稍感宽慰，又劝云毓无需急着练剑，也不必处理事务，先散一散心，待精神好转些再说。我也放下手边的事，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陪着他。 事实证明，云毓的精神还远远没有恢复。他早上依然会去剑厅，但长剑在手，不是疏神恍惚，就是无法凝神静气，勉强使出的招式凝滞而断续，再努力也做不到如从前一样意在剑先、流畅自如。有时使到一半，他的剑尖便垂了下来，在原地怔怔地站上许久。待在书房也是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发呆而已。 这些状况还不是最要紧的，相信随着时日推移总会调整过来，令我不安的是，他吃的太少了，每一餐入口的分量还不到从前一半，肉食更是碰也不碰，这样下去怎么行？但我每次劝说、询问，云毓的回答都是相同的，无言地拒绝，或是简单地告诉我没有食欲，吃不下。他的话应该不是虚言，因为即使面对最清淡易消化的食物如白粥小菜或汤饼，他也总是微蹙着眉头，味同嚼蜡。 五月十九 晴 不知不觉已是五月中，身在苍山峻岭，早晚清凉依旧，但阳光炽盛的午间，山风里也多了一分暑热。云毓的情况没有任何转变，或者说，缺乏食欲的问题更加突出了。 一起用餐的时候，往往我已经吃完，他却不过掠动了几箸，就顺势放下筷子，命人将餐点都撤下去。有时我看不过提出异议，他会象征性地再吃上两口，而后仍是那两条理由：不饿，已经吃饱。 我隐隐感到情形不太对劲，又不是在修仙练辟谷，谁能当真不食人间烟火？，这简直是胡来。云毓的面色以往都有着冰玉般的莹润光彩，近来却总是带着病态的苍白，连嘴唇都缺乏血色。 我私下里向翠晴问起，才提了两句，翠晴便湿了眼眶，着急又委屈：“苍山上气候凉爽，公子自来都不会苦夏的，但是不知怎地，如今对什么都没兴致，都说没胃口。篦子变着花样做点心，还有时鲜小菜，香椿芽、槐花饼、豌豆尖、拌鲜蘑，公子往日都极喜欢，可如今至多尝一两口，就再不理会了。白公子，您说公子是不是生病了？” 我心里愈发感觉不妙，这些日子，无论我、陈老总管还是翠晴等身边的人，都再三地问过云毓想吃什么，但得到的不是敷衍摇头，就是蓦然不语。他本不是话多的人，如今更是沉默寡言，即使我挖空心思讲述一些堡中的趣事，半天也换不到一声回应，他不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忘记我的存在。 有时会觉得，云毓仿佛变了一个人，如同要脱离尘世，与周遭的人与事都拉开距离，越来越遥远。 五月廿三 晴转多云 又观察了几天，我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云毓不但吃的比猫还少，而且面对食物，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排斥之意，就像盘中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而是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一般。 这两天，他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了，却仍然对自身的状态漠不关心。许是我劝得太多，他索性不再留饭，还常常在用餐时间将翠晴打发到别处，不让她守在旁边。 我的焦灼与日俱增，在疏离不经意的表象下，云毓究竟怎么了？昨天，他不知想到什么，还问了个古怪的问题，“白大哥，你说，一个人从生到死，需要多少年？” 我感觉十分突兀，含混地回答，“人的寿数乃是天定，彭祖活了八百岁，我等凡夫俗子不出意外的话，短则五六十，长泽八九十，都是有的。” “我离五十岁，还有三十一年。”云毓像是有些失望，自言自语，“如果人的寿命当真有这么久，为何应该活着的都已不再，了无生趣的人却要一直捱下去，不得解脱？”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萧索和空寂，他的目光像是略过了我，径自望向不存在的彼岸虚空。 说不上从何时起，云毓已不再需要我的关心，无论食物的美味，还是曾经为之骄傲的苍山美景，都失去了意义，就像苏聆雪的咋然离世，将他所有的热情与生机也一并带走了。 我真的很想对他说，你再不好好吃饭，莫要说三十年，只怕不出三年就要交待了。 今天上午去见陈老总管，结果晚了一步，陈伯与周管事一早外出到天愁涧巡查，要很晚才回来。我的尽早找他拿主意，云毓很可能不只是悲伤郁结，而是确实病了。 五月廿五 多云转小雨 傍晚，陈老总管派人请来堡中医术最好的宋老大夫，与我一起来到堡主居住的主院。云毓却不愿接受诊治，说自己没有病，只是擂了需要休息，请大家回去。 他已经用同样方式拒绝了不知多少次探寻，但这一回，我们几人都下了决心，，势必要让大夫好生瞧一瞧。 我稍稍示意，翠晴与令一名侍女从小厨房里端出一碗米饭，两菜一汤。 “公子，若是身体无恙，岂有总是没胃口的道理？”老总管板起脸，“不诊病也行，只消你好好吃完一餐饭，老夫自然会让宋大夫回去。” 我也在旁边相劝，“云贤弟，这样下去不行，大家都很担心你。” 云毓顿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眼里现出犹豫，当下的场面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又找不出理由拒绝，僵持片刻后，还是坐下来，不太情愿地拿起筷子。 菜肴一荤一素，香螺爆羊肚、清炒丝瓜，以及鲜菌排骨汤，云毓口味偏清淡，但也喜欢羊肉，这些都是常常摆上她餐桌的小菜。 云毓显然不习惯被人盯着用饭，面带不悦，但速度却没多块。我注意到，他的筷子只伸向素菜，食物入口后夏宴得很慢，有时甚至要靠汤水送下去。他的眉心渐渐蹙起，拧着一丝勉强，。动作也越来越迟缓，终于停了下来 米饭还余下一半，老总管指了指分毫未动的香螺羊肚，“公子一向爱吃这道菜，不尝尝翠晴的手艺么？” 云毓忍耐地望了陈伯一眼，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她要发脾气了，但微弱的火星只在眼瞳里闪动了一下，又熄灭了，依言挟了一片羊肚送入口中。下一刻，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几乎带翻了碗碟，跟着以衣袖掩住口，冲到屋外。我们急忙追出去，云毓已经靠在一根廊柱旁，低头剧烈地吐了起来，将方才的食物一股脑地吐出，尤自不住作呕，难以停息。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我仍然无比惊异，自第一眼见到起，云毓从来都是漂亮高傲的，幽独空陵色，皓雪映琼楼，从未想到他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模样，而且看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翠晴含着眼泪说，公子不喜旁人近身服饰，这些日子尤其冷漠，将侍女从人都隔得远远的，因此竟没有发觉。 宋大夫仔细地看过云毓的气色，将手指轮流搭在左右腕脉上，细细诊了两刻，才语气和缓地嘱咐堡主凡是不要心急，心平方能静气，些许小恙自然好转。但是等退到外间，他的笑容就立时消失了。 我心里不禁又沉了一沉，陈老总管已在焦急询问，好端端的，怎会吃不下饭？ 送大夫苦笑：“应是情志郁结之故。须知胃属土，心属火，火能生土，故而心火本为胃土之源。然而心又主神思，倘若公子心底抗拒饮食，心火便不再生胃土，肠胃失去生机，又如何能容纳食物、好生用饭？”他长叹一声，“此乃郁症，公子患的，是心病啊。” 心病，我知道人在紧张难过时，有时会茶不思饭不想，但通常也不过是几顿饭、一两日的光景，但是云毓显然要严重得多，回想自苏管事辞世至今，近一个月来，他的状况日趋严重，竟酿成了病症。都说心病还需新药医，然而苏管事已经不在了，除非云毓自己释怀，旁人要怎样才能解开他的心结？ 我能想到的，老总管当然不会想不到，他的脸色变得凝重，同样常常地叹了口气，“这孩子，自小没过几天开心日子，原是老夫的错，不该让他由着性子行事。”我觉得，在说这话时，他忘了我一眼，又是我曾几度见过的那种复杂神情，在深深的忧虑里，还有着掩不住的悔意。 郁症不是小事，陈老总管下令在场谁也不得外传，否则可能会使云堡人心不稳，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翠晴也须约束好主院的侍女从人。但愿在消息压不住之前，云毓的病情能有所缓解。送老大夫开了药方，又叮嘱了不少事项，身边的人需要小心看着云毓，尤其是让他按时用餐服药，徐徐调养心神，否则身体一旦垮了，精神会更加衰弱，康复便真的遥遥无期了。但愿时间能冲淡哀伤，趁着年轻，一点点度过去、好起来。
43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