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白温和地笑了笑,递上一盏清茶。 谢班仪抬手欲接。 陆飞白手腕一转,连茶带盏,撇在一侧的地上。 “恩是恩,仇是仇,怎可同日而语?”陆飞白面不改色,依旧挂着平静的笑意,从容道,“我奉圣命南下,为生民开道,天下大道千万条,不必劳烦谢姑娘为我论道。” 谢班仪笑容凝滞。 “小白说的好!”袁征在旁拍手相庆,他怼到谢班仪的身前,“谢二,你莫不是还以为这是十年前,世家可一手遮天的时候了吧,小陛下会还我们飞白一个公道的!” “公道?”谢班仪指向下方的人群,冷笑道,“人心叵测,世人之心更险于山。陆小公子不会当真以为今日他们凑在这里,是想要替你证道的罢?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①。人性天然就愿意相信皎洁之月必有脏污之处,一生公断的铁笔判官因亲子抄袭而晚节不保。 比起为你讨还所谓的公道,今日这一场万众瞩目之下的清名有损、天才坠落——才更令人期待。” * “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沈玥御驾亲临,端坐上首,歪着头听今年钦点的几位考官争辩,“诸卿的奏对朕已经明了,既然此次会试的几位主考官一致认了,那便该按照公允来排名放榜,无可厚非。” 李元仁奏道:“陆飞白文章锦绣不拘于小节,解民生之难不流于空谈,可占鳌头。然此次辨对争议令无数学子震动,若赐甲等投名,恐再起风波,惹人非议。” 沈玥问:“陆飞白的辨对是李尚书做的,他的文章可有抄袭?” 李元仁肯定道:“绝没有的事。” “既事实如此,何惧非议?”沈玥道,“春闱举贤举能,有才者居魁首,本是理所应当。” 季贤躬身道:“陛下此言不虚,但既有非议,便该将其呈文拿出来,以事实服众,抄——或是没有抄,一目了然。” 沈玥颔首:“少师所言有理。李尚书,便请启封学子呈文,将陆飞白的文章与杏榜一并贴出,昭告天下。” 李元仁犹豫道:“……臣私以为,此文若昭告,恐有不妥之处。” 季贤当场驳斥道:“公示呈文,有何不妥!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言,李大人偏袒藏私不成?” “……你!” 李元仁气得胡子颤抖:“季贤!当着圣上的面,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季贤昂首道:“陛下——臣请启封陆飞白呈文,公之于众,以平众怨!” 李元仁连辩驳的话也不屑讲,拱了拱手退出去,亲自拿了钥匙,请来封存的呈文,撕开封条,拍到桌上。 “季大人看看清楚——文章可有抄袭,本官可有偏袒,此子可当魁首?” 季贤拿起桌上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看过,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 [惶惶史册,汤汤人心,唯我朝家国分裂,半数落于贼手。而今北有鞑虏,南有饥荒,海上时有盗贼来侵——盖因沉疴积弊之重,究其根本唯田一字。 民间之田半数赐于勋爵,半数耕于桑茶,余下田亩不足半数之半,百姓田不足亩则不足矣果腹,佃户无粮纳贡则国库亏空。 田亩不清,兼田漏税日益猖獗;丈量不明,九州国土皆充一家之私产。 此清田一策,为朝廷计,为九州苍生计,清田量亩,归纳私田,以明税供,还田于民。]② ……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没有一个字是传言之中那份有理有据抄袭任卓奏对而来的《与君书》,而是将天下粮仓所侵之田亩重新丈量,收归国有的《清田策》! 此文一旦被朝廷公之于众,便是默许要将严家连根拔起之意,恐会引起比抄袭更大的风波,令九州为之震动。 这是公然向江北、浙安两州开战! 季贤咬牙,袖袍下垂着的手都在颤抖。 沉默半晌,他放下文章,面色凝重道:“陛下,抄袭一事小,国本之事大。臣以为,宁可将陆飞白魁首之名夺斥,也绝不可将此文公示。” 沈玥笑了笑:“怎么……季大人这样快就改变主意了吗?” * 万众瞩目之下,贡院的大门终于开了。 嘉禾九年的春闱杏榜,姗姗来迟。 谢班仪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人群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上前。 她回过头,冲二人笑道:“不若我们来赌一次,你的名次会不会被褫夺?” 袁征提着拳头怒道:“喂!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 “征哥儿。”陆飞白抬袖按住他的手,看向谢班仪,清秀温润的书生面庞上现出一丝锐利的锋芒。 “当年我父亲为抗严家罢官,母亲因此早亡,我秉承母亲遗愿读圣贤诗书,以文心发愿,毕生之志便是除奸佞、辟良道。 此次春闱并非是我陆飞白的终点,我之一生,仍有热血可抛、笔墨可争,但世家沦丧至此,已是穷途末路。 无论今日我能否得功名,千古人心、定有公论,自不必与姑娘来赌。” 谢班仪笑意缓缓凝住,她身后两名侍从愤然上前,提刃相向。 袁征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握横刀,分毫不让。 “陆飞白——一甲头名!” 人群轰然炸沸,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如潮水般涌到四面八方。 谢班仪的脸色倏地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纸杏榜。 “绝无可能!纵使小皇帝再如何激进,也绝不可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将你封为头名!” “有什么不可能?”袁征下巴要翘到天上去,喜不自胜地攀上陆飞白的肩膀,“我们家飞白天赋异禀,读书用功,才高八斗,在国子监做监生时就是数一数二的,自然配得上会试的头名! 莫不是你以为,就凭你那些下三滥的小手段,也想祸乱春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袁征喜气洋洋地捏着陆飞白的衣袖:“以后我们家小白可就是状元郎了!果真我天不亮去抢的第一份状元糕有好彩头!” 陆飞白笑着点头:“是了。这头名的功劳多亏了征哥儿。” “那可不!”袁征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笑闹着,谢班仪面色铁青地捏紧手指。 若非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她今日绝不会来此自取其辱,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脱离了掌控,甚至隐隐有向着不虞之难发展的态势。 经过最初的震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御驾亲至,三甲杏榜放得比往年晚上两个时辰,既然能力抗非议将陆飞白列在头名,则想必是要给众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王全从贡院门口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纸文书,上有才启封的封条。 “奉圣上口谕,今次春闱谣言四起,朕亲监启文,公示头名呈文如下……” 杏榜一侧贴上《清田策》,署名陆飞白嘉禾九年春闱呈文上作,礼部侍郎官高声诵读其文。 清田、丈量、纳贡、倒严…… 陆飞白站起身,静静地听着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 日光下无新鲜事,这些话并非是他首次提起。 早在永贞三十年,御史台四人联名上疏奏谏清田,午门杖毙。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国耻,雁南沦陷,江北数十名学子入京联名奏谏,暴毙中途。 …… 百年世家,血债累累,不计其数。 直至嘉禾九年,借春闱这一场风波,清田倒严之论才终于承万民期许,踏先人骨血,以笔为锋,以墨为刃,拨开冗雾,来到万人之前。 春日艳阳,万里无云,风声俱籁,暖阳温和地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整个贡院门前就这样安静地听着。 唯有礼部侍郎铿锵之音朗朗,刺破霞光。 “好啊……” 终于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声音轻地仿佛连着自己也不敢置信一般。 谁也不曾想到,原本是一场抄袭风波,翻开后竟是一柄捅破天的利剑。 清田倒严、注定载入千秋青史的这一天,居然是以如此闹剧似的风波登场。 场下多数是九州前来参考会试的学子,读过圣贤诗书,通晓政事,自然明白前有浩浩荡荡的流民北迁,河道得开之举,此时这一纸呈文被公之于众的意义非同凡响。 谢班仪捏紧虎口,声音哑涩:“……陆公子,你可知道你自己写了些什么?” “提笔做文章,只需秉承文心载世。我知道比起污人清白,公义昭彰、政治清明——才是天下人真正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陆飞白平静地看着下方渐渐重新涌起的声浪,一声接一声的“清田”呼声震耳,响彻云霄。 “现在……九州万方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白居易 ②:清田策参考朱元璋丈量土地、张居正一条鞭法写的 ——— 比心~
第72章 季思齐 街巷之上震耳欲聋的呼声穿过厅堂,沈玥侧耳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桌案上。这是他随萧亦然的习惯,思考时或多或少都要做出点什么声音来,以便于随时能从思绪中冷静地抽离。 堂下几名主考官半躬着身子,静静地候着,时不时以袍袖轻按着额间的冷汗,谁也没想到今天这一场普普通通的抄袭风波,竟能演变到这个地步。 贡院之外的郎朗之声,仿佛一柄利剑,在和煦的春风中打着旋,犀利地割开了大雍朝廷最深层的弊病。 季贤握着广袖袍服,自这一字一句之中听出了沈玥的野心。 先前秋狝之乱中他没有斩阎罗、夺军权,朝堂权谋内耗纷争,他视若无睹。不谋一隅、不争权柄却剑斩黎家,收归内库,复通水运…… 嘉禾帝并非真纨绔,也不奉行无为治,而是将天子剑悬在了大雍九州之上。 大雍朝历经十二帝至今,从抑商重农、不允冠带,到奢靡浮华、九州自治,再到世家掌权、左右时局。 古今政史千载,从未有商贾世家凭借银钱商贸便可专权至此。 他要掀开四大世家把持朝政的所有筹码,将其一一碾碎,要九州政治清明,再无世家干政,商贾乱权。 这是一条亘古未有的路。 季贤在外轰然震天的欢呼声中撩起衣摆,缓缓地跪了下去。 李元仁和几位考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沈玥挥了挥扇子,屏退众人,走下堂前。 “所以……少师,当真是你。” 季贤艰涩地垂下头:“是。” 春闱抄袭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家自然不可能毫无缘由的出手栽赃。 早在辨对那日,他便借职务之便,暗自启封查看过陆飞白的呈文,确认实有抄袭包庇行径后,方才指使谣传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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