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当着缇骑的面,这话我也敢说!” 那人顶着众人质疑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年前陛下的迁民之策,皆出自国子监同窗任卓在宫宴上的御前进谏,任卓在御前便是以请治‘官道不通之弊,地方懒政之罪’这一铿锵之言,奏得数十万流民北迁、南北水运得通。 而今任兄因得罪世家无法上琼华宴,不得不南下江北暂避风波,陆飞白身为同窗,不为其出头,反窃其言论大出风头,合该奏请礼部,褫了他的功名才是!” 席间一时沉默,而后爆发出更激烈地讨论。 “御前奏对也敢公然挪用,与他辨对的礼部大人如何不知?既当场没有判,现今必然也不会判。” “要我说,他父亲是铁笔判官,便该奏到大理寺去,要他秉笔公断!” 方才说话之人站起身道:“不错!该是这个理,我等皆是做学问之人,那位为民请命的任卓远在江北无法出声,我等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便一道去大理寺,为任监生讨个公道,请那位陆判官严查!” 他说罢拂袖而去,席间不少人附和着起身,众人纷纷朝着大理寺而去。 一时间,酒楼大堂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姜淼无声地一笑,桃花扇遮住脸,冲着收拾残局的姑娘们道:“这一闹腾,没有个三五日且回不来人,不必急,都先回去歇个晌。” * 年后,大理寺迎回了伤势初愈的陆炎武,先前积压并转交他司的案件得以一一传回,都御史季贤正带着几名御史在大理寺行案卷交割,案上卷宗数叠,纸张飞溅。 季贤道:“年前送去漠北的那批百姓,今冬全靠着铁甲的军粮,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前查抄黎家和秋狝百官的赃物,这一笔银钱丢在路上,朝廷便无钱改田、买粮。都察院的意思是咱们三司一道派人,并做一路,南下查察。” 陆炎武点头:“这样紧要的大案,单出几个缇骑怕是靠不住,不若请武扬王派些个兵将襄助。再者,谢家……” 陆炎武胸口一阵滞痛,他不得不暂且停下,缓过这一阵。 季贤赶忙上前递上盏茶,替他顺着气:“我知晓陆大人的意思,这样大宗的数目折在谢家的手上,自然不能不追究。虽此人在中州归你们大理寺的治下,这几日我暂且帮你盯着,等内阁辨出了干系,便交由你处置。” “……多谢季大人费心了。”陆炎武低声道,“谢家走镖出身,不是好相与的,季大人万事当心。” “任他谢家如何嚣张,横竖出了这样大的事,也活不长久了!” “——出事了!” 一名缇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匆匆给堂上的几位大人见了礼。 “大人,外面不知怎的来了一堆学生,说是小公子……他,小公子……” 季贤斥道:“仔细回话!如何了?” “说小公子今年会试辨对的文章抄了那位任监生的,赶考的学生都挤在外头,要您铁笔神断,还他个公道!” 陆炎武胸膛起伏,半晌没回过气。 “这小子……真是半点不让他老子省心!” 季贤道:“陆大人莫急,即便会试辨对除了什么问题,也该是礼部贡院的事,与大理寺无干,这帮学子在此闹事便是不对。我是今年圣上钦点辨对的先生之一,我出去看一看。” 他一甩袍袖,冲堂下的几位缇骑道:“随我出去!都是我大雍国之栋梁,切莫伤了人。” * 春风冷峭,吹得遍地扬尘,人心寒凉。 诸多学子挤在大理寺门口,群情激愤,缇骑不敢还手,步步后退,被逼到大门处,硬顶着无人敢开门。 人群中有人高呼:“请陆大人主持公道,彻查令公子学术不端!” “国有国法,扰乱春闱,大理寺卿公子不可知法犯法!” 这些地方上来的读书人,不畏京官,一个个舌尖嘴厉,见着缇骑不敢动手伤人,出口的话便愈发尖锐刺耳,挑得人心激愤,后面的学生和不明事情的路人越围越多,将整个大理寺的前门堵得水泄不通。 季贤着令开了门,高声斥道:“都拥在这里做甚么!聚众作乱,今年春闱的功名可是都不想要了!” 学生有认出他的,沉静些许:“季先生。陆飞白抄袭同窗文章,礼部大人辨对公然包庇,还请季先生为任监生主持公道!” “春闱遴选,呈文辨对都封在贡院,是抄袭还是另有他情,朝廷自有公断,你们这样闹,只能叫朝廷官威扫地!”季贤冷哼一声,沉声道,“今日是陆大人宽宥尔等,便是当场叫缇骑拿了你们,下到诏狱,也是合乎国法的!” 一学生尚且不服,仰头道:“子不教,父之过!若没有陆判官的干系,辨对那日这样抄袭的文章便该被当场打回来!” “你说什么?” 季贤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那名学生。 那名学子高声道:“季先生!您高才大义,但同朝为官,我们明白事有不及之处,您且不必担这样的干系,任监生为众生言,却落得如此下场,令蝇营狗苟学术不端之人夺其功名,我等今日便是下诏狱也要讨个说法!” “春闱公平事关天下学子,我等决不能坐视抄袭者得功名,子承父荫,官官相护……” “住口!” 季贤一把夺过身边缇骑的佩刀,狠狠敲在身后大理寺的门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一时被震慑,噤声不言。 “而今真相未明,尔等也不曾亲见陆飞白的文章,便一口一个抄袭,攀扯其父,甚至攀扯到礼部上官!谁给你们这样的胆量!又是谁教你们如此不辨是非,不分青红皂白地辱人清白! 退一步讲,纵使陆飞白有错,也该上承礼部,交由朝廷查实真相,在这里闹事是做甚么!” 季贤手中的佩刀高高一扬,直指大理寺的牌匾:“大理寺——朝廷办案,执掌刑狱的地方,陆大人纵使教子不端,尔等也不该辱没了大理寺的官声! 一事论一事,对事不对人,这样的道理,要本官来教吗!” 炸沸的人群仿佛被当头浇上一盆冰水,一众学子在他掷地有声的呵斥中,后知后觉地生出冲动过后的自惭形秽。 季贤看着眼前的学子,心中忽地生出一阵颓然无力。 先前国子监如此,任卓亦如此,不谙世事又空有一腔热血的学生,是最容易被情绪左右,做了他人的手中刀。 他身为都御史,掌都察院纠察百官之责,无人比他更清楚,之所以无辜的学子会被一次次地煽动起来,顶在最前头以死发声,归根结底,弊病还是出在如今的朝廷里。 朝廷官政不明,想要求一个简单的事实,便要拿命来抵,要悍不惧死,要无畏死谏,要敢豁得出去锦绣前程,要闹得声势浩大,要扣得上为民为国的声名,要压得整个大局都不能开口…… 如此,正义之声方能露出水面。 大雍朝廷的失信,在这一次次闹剧中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季贤一把掷下手中佩刀,侧首看着方才那人。 “你一口一个陆判官,你可知道,在中州里,铁笔判官这四个字表的是什么?你以为是百姓畏惧酷吏刑狱,给陆大人起的诨名吗? 我身为朝廷钦点的考官,算得上尔等的先生,今日便给你们论道一句,十年前世家世家叛国通敌,天门兵败,彼时先帝年迈,东宫太子身死、七王夺嫡牵连甚广,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两年后陛下登基,武扬王率五万铁甲军南下坐镇,但中州满朝上官,天下喉舌万千,竟无一人敢坐镇高堂,替那八万将士伸冤。 那时陆大人为保此案的线人,被褫夺了官位,本可置身事外却临危受命,重掌大理寺,接了血书讼状,抬棺上座,多方权贵威胁不曾动摇分毫,宁与万人为敌而身正如松。 不论如今你们听到何等变本加厉的谣传,诬践陆大人的清名,但在当时,天下无人不敬仰,就连庄学海都曾亲赞,陆大人一身风骨,国士无双。 铁笔判官——执笔断生死,判言定公允。 这样的官,是该被你们众口铄金,污蔑声名的吗!” 季贤凛然拂袖,一步步走下台阶。 众学子低下头,无声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 武扬王府,萧亦然正与沈玥在檐下对弈。 萧亦然将才放下的黑子重新捏起来:“这一步走下去,不光谢家,世家的根本都要一并动了。” 沈玥对他的悔棋之举笑而不语,悠哉地摇着那柄“见春山”的纸扇:“北境暂且无忧,又能将谢嘉澍逼到这个份儿上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若不趁他病,要他命,便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萧亦然又捏起旁边的两枚黑棋,沈玥笑着将折扇点在了一个位置上,让他落子。 萧亦然思索着放下,整局棋势立刻柳暗花明。 “若是点了这把火,便不能再拘于中州这一隅,需得置之死地方能博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臭棋篓子还悔棋还悔好几步.jpg ———— 感谢我哐哐扔营养液的小宝贝们,比心!
第71章 清田策 春闱放榜这日,中州城万人空巷。 大理寺那日的抗议声势浩大,虽被季贤规劝而返,但铁笔判官之子辨对抄袭一事闹得人心沸腾,一时将春闱和礼、刑二部推至风口浪尖。 此时,无论家里是否有学子入考的都挤在礼部的贡院门口,想看朝廷骑虎难下之势,究竟能给天下学子一个什么样的说法。 陆飞白一早和袁征在贡院门口的茶楼坐着,静待放榜。 茶已经续了三回,然贡院大门迟迟未开,等得众人心焦不已。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谢班仪不请自来,她笑了笑,不待二人回话,身后的两名侍从立时搬来一把椅子,她施施然地坐下,顺着窗子望向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辰时已过,仍未开门,瞧这架势,今日的这榜放的艰难。” 袁征捏着拳头忍了又忍,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班仪转头笑道:“家父繁忙,况且这位袁小副将凶名在外,若今日来的不是我,怕是小将军要当场掀桌子。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上一句——陆公子当真宁可赌上功名,也不肯替我谢家指证那位萧阎罗短道劫财一事?” “喂!”袁征腾地一下站起身,“你当小爷是死的吗!说话放客气些!” 谢班仪冲他竖起两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当年天门之变,粮马道被断,漠北断粮之时,是我扯了嫁衣,扔了盖头,亲自带人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将第一批军饷送到了沧云关。 若没有我,你们王爷早死了,便是今日他在这儿,我也敢叫一声阎罗,给陆公子一条活路走。陆公子考虑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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