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捂着耳朵,看着烟花从眼前升起。 五彩炎炎的光辉在夜空中华丽地跃动,强烈的花火就像盛着华彩的宝石,将他和身边的人照得熠熠生辉。 二人绞干的发丝在寒风中飘舞着,被凛冬的风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先前要赖进王府过年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个年节会是如此温暖且绚烂的。 毕竟就在中秋时,整个武扬王府还荒凉的就像是久无人居的废宅,就连他仲父的床板都是冰冷又坚硬的,才几个月的功夫,这里就热闹地像从未被这个世道辜负过一样。 沈玥恍然生出几分庆幸。 人之一生,如逆旅行客,前路多艰,回望来路时,难免唏嘘感叹自己于各种因缘际会,世事磋磨而面目全非。 沈玥很庆幸他仲父从不曾被天门血仇、世道偏见而摧毁了底线,庆幸他从不曾因复仇而变得偏执又疯魔,庆幸他一直像那杆永不弯折的军旗,不合时宜地镇守着他身后的城池堡垒。 庆幸他从未向卑下的尘世低头,才能在千帆过尽后,内心仍有如此温和柔软的爱意,才能于波云诡谲下,守住了喧嚣热闹的万家灯火。 庆君抱有金石志,终得云开见月明。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夜幕的最深处飘然落下,逆着炽热的焰火,落在彼此的发间和眉梢。 沈玥笑起来:“下雪了!” 长夜过半,子时将至,纷纷暮雪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黑夜,无数欢呼声从中州城的上空升起,在大雪中此起彼伏的欢呼着。 新岁启封,大境呈祥。 沈玥慢慢地偏过头,烟火在他的脸上照出明亮又温暖的光。 “仲父,新岁安康,平安喜乐。” * 这一年的除夕夜里,沈玥虽没来得及亲手在他仲父的府邸堆一个大雪人,但好在萧亦然再了解不过他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性子,一早在冰窖里给沈玥雕了个玉兔抱珠。 红红的兔眼睛是拿山楂球做的,哄得小皇帝龙心大悦。 除夕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和漫天绚丽的焰火,无异于是清扫障碍最好的遮掩。 无数个狼牙焰火令从中州四城的各个角落里腾空而起,在御书房的大沙盘上连成一条缜密的红线。 严卿丘的出逃所暴露出的城摞城,由陆炎武亲监缇骑审讯,中州其余民宅内下挖的地下城相继被掘出,掏空了内里埋藏的火药,将被掘出的地下城池重新填埋。 地下城池埋藏的火药数量之巨,远超那日谢嘉澍一艘牵引船火药十倍,令人咋舌。 沈玥自沙盘模拟了地下城池炸开的后果,其挖掘位置刁钻,点面相连,接逍遥河,一旦尽数引燃,则爆炸必然引起河水倒灌,倒灌倾淹之处尽是中州民宅最密集之所。 以万千生民性命相要挟,其心不可谓不狠毒。 这一夜,烟花盛放如雨,荫庇四城。 中州的百姓们,在这样安静的热闹中,浑然不觉地渡过一场平安的年节。 * 年节一过,中州风云聚会。 九州学子纷纷踏着二月春入京,赴这一场三年一度的盛会——琼华夜宴。 年前河道得开,不少南方的学子搭乘扁舟而来,考生人数较之以往多出一倍,各个客栈驿馆皆人满为患,中州六坊放开大半,鼓楼前后也搭了不少棚舍,供应试的考生暂居。 九州自治,乡试遴选水平不一,故会试前需先至国子监上呈文一篇,与翰林当庭辨对议题,若有语不达意、含混不清者,则不予会试。 呈文辨对虽不纳入会试评级,然每年卡在这最后一关的学子不在少数,故而开始辨对的第一日,几乎大半的考生都会前来,相看今年辨对的翰林身份,偏好的文章类型,以作准备。 一众学子将国子监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然上前呈文辨对者则寥寥无几。 “前头的传回来了,今年的辨对阵仗不小,除却两位翰林外,竟还有都御史季贤和礼部尚书李大人!” “可是做《山河社稷图》的那位季贤季大人?季先生一手好丹青九州皆知,可辨对……” 有人提出质疑,当下便有考生愤愤驳斥:“先生当年连中双元,是当朝首辅都看中的贤能,只因最后琼华宴上的那一手《山河社稷图》过于惊艳,这才埋没了才声。” “季先生连当今天子帝师都做过,怎的还不配与你辨对了不成?” “就是!你如此擅辨对,不若你也中个榜首回来给我们看看!” “……劳驾让一下。” 众学子义愤填膺,一时无人理会,陆飞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大声道:“劳驾让一下,我要进去呈文辨对。” 人群一时静默,众人纷纷朝他看过来,不知是哪个说了句:“……是铁笔判官的独子。” 众人立时避之如洪水猛兽,在他身前纷纷让开约二人的通道。 若在先前,他或许心里还会咯噔一下,陆飞白只是微微颔首致谢,从容地顶着众人目光,穿过人群,至门口处抽了签。 “——丙四。” 陆飞白将签放下,登记入场,呈文辨对。 众人见他入场后,方才出声议论:“丙四……是哪位大人来着?” 国子监旁的小巷里,袁征被七八个壮汉围在中间。 他从容地微微晃了一下头,避开刀尖的反光,后撤半步,轻巧的一个转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地面飞跃而起,膝盖猛地击中正前方人的太阳穴,后腰刀锋同时出鞘,一手握住刀柄,连刀带鞘扫在后方人的脖颈上。 一击即中,袁征并不恋战,箭步跃起,仿佛一道残影,瞬息跳出了包围。 袁征随手甩了下刀尖上的血珠:“喂!你们是谢家哪个分舵的,武艺这样差,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几人对视一眼,并不应答,持刀枪棍棒,一齐来攻。 片刻后。 袁征蹲在地上,拿为首那人的衣裳仔仔细细地擦着佩刀。 “回去告诉你们谢当家,若他再敢打陆飞白的主意,小爷就带着北营的铁甲,亲自去抄了他的家。” “——滚!” 袁征佩刀入鞘,走出窄巷,陆飞白已辨对结束,正被几个同窗围着,讨教经验。 “丙四是礼部尚书李大人,因我做的文章是《与君书》,觐谏君上赈流民之难,故而李大人问了我些许见解。” “那你怎样答?”一人急切地催促道。 陆飞白耐心道:“我便答了一句文章里的话:流民之难的关口是——官道不通之弊,地方懒政之罪。” “好!说的好!” 学生们顿时兴奋道:“难怪敢做第一个辨对的,这破题之言着实漂亮!” 袁征整整衣裳,捧着一包状元糕,挤进人堆里:“小白!我清早去福兴斋排队抢来的,你快吃一个接状元运!” 陆飞白笑着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只是呈文辨对而已,还不是会试呢。” “会试要考整三天,到时候,我再去找王爷讨一根参给你滋补!” “我虽不习武,但也做活的,没征哥儿想的这样娇贵。”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人群里一儒生一五一十地将他方才说的话记录在册,走进方才混战的窄巷里,一并递给了那几个鼻青脸肿的谢家人。 谢嘉澍这些时日已是焦头烂额,须发尽白。 年节前,随着千万两珍宝一并消失在江北的那一万铁甲军,如同剑悬颈上,一触即发。 除夕夜,中州禁卫全数出动,一夜之间将这些年他与严家联手开挖的地下城池尽数铲除,他可威胁中州的最后一柄利刃就此斩断。 朝堂之上,自十六日朝会重开后,谢嘉澍一直多方奔走,群臣联名上书对皇帝施压。 然而,如今的文官朝廷内部,互相攻讦不断,压了半个月的弹劾奏章几乎有上千之数,谢家这点商贾事,直接被埋在了一干奏对之中,无人问津。 最要命的还是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恰逢琼华宴九州学子入京,中州六坊雅谈会客间,都是铁马冰河官道被劫的消息。 事情越传越离谱,已有不少分舵上报,九州地方上蠢蠢欲动,已有官差打着抓贼的名号四处寻找丢失那批珍宝,就连沿途的驿站也被接连攻破几处,死伤过百。 铁马冰河的百年封锁,靠的是杀伐果决,恩威并施,但那些被封锁、活埋所掩盖的经年罪孽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消失,终有一日,会以更爆炸性的态势卷土重来。 而这一天,随着新的一年,悄然降临。 千万财宝的劫掠一案,令过往固若金汤的封锁如千里大堤,一朝决口,再也堵不住天下人心所向。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铁马冰河在一夜之间,走入绝境。 “父亲!陆判官家的那边有着落了!” 一声清脆铿锵的女声从外头传来,守在门外的护卫纷纷躬身:“二姑娘。” 谢班仪快步走进来,谢嘉澍正对着九州地图相看:“二丫头,先前不就叫你走,怎的还留在这儿!” “眼下姜家叛了、黎家怂了,皇帝和阎罗又穿了一条裤子来势汹汹,这个节骨眼上,我若走了,父亲如何应付的来?” 谢班仪轻抚上父亲的后背,替他顺着气,“偏院里那些个分舵主已经吵翻了天,有说要回舵上的,有说要留在中州殊死一搏,刀还没砍下来,自家人先乱了。 不过陆家公子那儿,这次算是被咱们抓着了实打实的把柄。 有了他,再加上那姜帆,我们便可去敲登闻鼓,告他萧三监守自盗、劫道夺宝,反置其于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春闱乱 春华渐欲迷人眼,春潮泛滥的好时节,无人有心赏春花抽芽,众人在焦灼之中等待着嘉禾九年的春闱放榜。 六坊红楼里日日坐满了雅谈的学子,就在这样焦躁的氛围中,渐渐生出一则甚嚣尘上的谣言——今年的呈文辨对中似有作文抄袭之人。 “信谣传者不智!”列座一人冷斥道,“谁都知道,辨对的文章不是紧要,要紧的是能否答得上先生的问话,至于上承的文章,只留存底不纳会试,多少人花大价钱请人代笔,若要使猫腻,何需抄袭授人以柄!” “是了。”在座纷纷附和,“功名是文人的命,放榜前传这些,无名无姓的,岂不是要将我们全部拖下水?” “一旦朝廷追究下来,我等今年的功名作废,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 学生们顿时群情激奋,姜淼站在楼上,捏着一柄桃花扇,颇有兴致地瞧着。 “也不见得就是无名无姓的谣传——”座下一人慢悠悠地说,“说的不就是铁笔判官家的那位,辨对时备受赞誉的那两句议题,实则是抄来的。” “你有什么证据这般污蔑人,仔细着缇骑将你抓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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