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正与鹧应在一处玩得火热,无意间转过脸来,恰好望见他紧蹙眉头怔怔出神。一鸣虽然怕他,却又忍不住为他牵肠萦心,踌躇半晌,慢腾腾挨蹭过去,坐在他身侧歪着头看他,轻声说:“你不开心吗?” 李长辔回过神来,掠了他一眼,道:“你叫我什么?” 一鸣茫茫然道:“阿驽……?”但见李长辔面色一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迅速改口道:“——殿下!” 李长辔“嗯”了一声,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垂眸扫一眼他足上铁链,想到太子先前闹出那等丑事,说不定会引出一番整顿宫闱的风波。届时若被看见这幅场景,岂不引人误会他李长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便对一鸣道:“我解了你的镣铐,你要答应我,若无我的许可,不准在这宫中四处乱转,听到没有?” 一鸣道:“为什么?” 李长辔道:“因为你若被人逮住,会给我添麻烦。” 一鸣沉思道:“那……夫人会伤心吗?” 李长辔道:“我若有了麻烦,母妃自然也不会好过。” 一鸣坐直身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我不给你添麻烦。” 李长辔令宫奴取来钥匙,将那副镣铐解开来撤走了。一鸣重获自由,不由神采飞扬喜笑颜开,一扬手放飞鹧应,在原地翻了两个跟头,又高高举起手来,教鹧应扑棱翅膀落回在手背上。 他欢欣鼓舞,连带着对李长辔也生出了亲近之意。看到他坐在一旁又陷入苦思之中,便搂着鹧应走过去,摇撼着他的手臂笑道:“别不开心啦,我把小鸟借给你玩。” 李长辔一怔,看着一鸣往自己怀里塞进来的一团毛绒绒物事,慢慢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玩了它就能开心吗?” 一鸣拉着他的手去抚摸鸟儿绒绒细羽,笑道:“当然!你摸摸它的羽毛,又软乎、又暖和——” 他词藻有限,难以形容出所感受到的安宁喜悦于万一,只觉得普天之下人人都同他一般,轻易会被这自由美丽的生灵所取悦。 然而那只鹧应却对李长辔十分抗拒,僵直着身子不肯挪动一步,奈何被一鸣热情催赶着放进了李长辔手中。李长辔感受到那火热柔软的绒羽痒痒地贴偎在掌心,一颗小巧的心脏,正在他掌心活泼泼地跳动着。 这玲珑秀美的生命,盈盈不足一握。何等精致而脆弱的无用之物。 他想着,下意识收紧了手掌,鹧应似乎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息,忽地扑棱双翅剧烈挣扎起来。还不及挣脱,却听一声隐约的脆响。那鸟儿骤然一阵痉挛,双足一蹬,竟自不再动弹了。 一鸣瞠目结舌,一把自李长辔掌中抢过来一看,鸟儿大睁着眼睛,绒羽余温仍在,身体却已经僵硬如朽木一般。 一鸣面色刷白,眼圈一红,泪水簌簌淌落。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李长辔,哽咽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长辔低头拂去衣上散落的羽粉,闻言耸了耸肩,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能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他又想了想,对他笑道:“确实有变得开心了些。” 一鸣气得浑身发抖,再说不出半句话,捧着鸟儿勃然站起身来。李长辔眯起眼道:“你若是敢从这里逃出去……” 一鸣满眼是泪,冲口道:“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不要留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便旋身往外冲去,倏忽已不见了踪影。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出自史记李斯列传。秦始皇出游南方,病死沙丘宫平台,李斯秘不发丧,赵高劝诱胡亥矫诏逼死太子扶苏自立为帝:“现在天下的大权,决定谁的生死存亡,一切都在你、我以及丞相李斯手里,希望你能够仔细考虑清楚。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他人俯首称臣,统治别人和受制于他人,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
第5章 05 == 一鸣抱着鹧应鸟,伤心地在宫苑中徘徊。他反复抚摸着鸟儿余温犹在的小小躯体,把脸埋进它柔软的羽毛间,泪水涟涟地呜咽道:“都怪我!明知道你不喜欢他,却还硬逼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择定了一处树荫之下,拾起枯枝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想要教这只可怜的鸟儿入土为安。刚刚把鸟儿抱进坑里,却见那颗耷拉着的小脑袋猛地一缩,忽然扑棱两下翅膀,踉踉跄跄地跳出了坑来。 一鸣目瞪口呆地望着它抖擞羽毛,神气活现地左右走了几步,翘了翘尾羽,冲他“唧唧”鸣叫了两声。 “你没有死!”一鸣喜出望外,一把将它紧紧揽进怀中。鹧应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扑腾着翅膀徒劳地挣扎两下,好容易挣脱出来,一振翅跃上了高处枝头,冲他婉转鸣啼。 一鸣站起来身来,仰头笑吟吟地望着。莺语婉转,花香沁人,映着一片碧蓝天空,真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想起李长辔,万里晴空骤然豁开一道缺口。尤其想起他最后那副若无其事的笑容,更教一鸣心底发寒。他不愿再回骊云殿去,却仍然记挂着自己的承诺,不想轻易给芄兰夫人增添风险。只是宫闱之大,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李长辔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又几日,太子“病愈”,书房终于开课,而李闵容却又染恙而请休。今日授业的夫子姓许,年纪尚轻而华发早生,翰林生涯清贫而学生跋扈难以管束,又常带愁苦之色,教诸皇子吟诵《黍离》一章,触景生情,长吁短叹,哽咽难续一词,把学生们逗得直发笑。 诸皇子们对这呆头呆脑的许夫子向来轻视,交头接耳,嬉笑打闹,书房纪律十分松弛。李长辔只是视而不见,凝神静气誊抄一篇道德经。 这一篇文字平正秀丽,神气不散,他自觉非常满意。然而临近篇尾,天外坠下一只砚台,墨汁泼溅,将他多日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李长辔勃然大怒,抬起头来,正看到太子还保持着丢出砚台的手势,冲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见他怒目而视,装模作样地笑道:“对不起了七弟!手一滑,不知怎的就朝你那个方向丢过去了。” 太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之酒色无度,一张脸上尽是疙疙瘩瘩的红面疱。衬着他那矫揉造作的笑容,李长辔一见便心生厌恶,冷冷道:“太子若是病还没好全,便别勉强自己来听课,若是延误了病情一命呜呼,可就划不来了!” 太子眉峰一耸,身旁几个同党早已吆三喝四的咒骂起来。许夫子在案上啪啪作响地摔着教鞭喝令安静,却起不了丝毫作用。太子同党中年岁最小的十三皇子跃出案前,一把抓起李长辔案上的绢书,大笑道:“看看七哥写得这是什么?好寒碜的字!”故意将那绢书抓揉得脏污不堪,俯身朝他笑道:“听说你想出头想疯了,一天要往父皇、皇祖母那儿跑两趟,回回都吃闭门羹,还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倒不嫌丢人现眼?” 李长辔抬眼望着他道:“十三弟,我们做儿女的,总是要将长辈的安康时刻挂在心上,每日请安本就是分内之事,怎么在你口中反倒如此不堪起来。”扫一眼太子,微笑道:“这也罢了,幸好十三弟还不曾做出什么失德忤逆之举,惹长辈们气坏了身体,还不算太不孝。” 太子闻言大怒,身侧的五皇子嗤笑道:“说的真好听!七弟,你那个惯会做小本生意的娘亲在偏殿里寂寞难耐,怎么没见你往她那儿跑得这么殷勤?” 李长辔收敛笑容,冷冷道:“我只有常皇后一个母亲,却不知五哥有几个娘?” 五皇子面上一臊,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宫禁之中,嫡庶等级森严,唯有嫡母常皇后才是诸皇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例如五皇子的生母虽是等第颇高的二品婕妤,在外头他却只能以“阿姨”称之,如今言语失当,被李长辔反将一军,惹得满堂闷笑声四起。 李长辔正自快意,却听许夫子重重咳嗽一声,高声道:“七皇子,你面色不好,恐怕是身体不适?索性回殿中休养去吧,走,走!” 李长辔一怔,忍下怒气,站起身来朝夫子行了一礼,拂袖走了。走出好远,仍旧听到身后传来太子及同党的嗤笑声。 他屏退侍卫,一个人在宫苑中漫无目的地闲逛,愈想愈是不甘,只盼望能早日成人加冠,出镇封地,做个政令由己的一方之主,将那帮可厌之徒全都抛之脑后。可是又想到若让太子登临大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仍旧是他的臣僚,岂不照样要对他俯首帖耳忍气吞声? 他在河道旁坐下,凝视着平静无波的河面默默不语。不知坐了多久,却听远处熟悉的粗哑声线响起:“方才还在说七弟去了哪里,原来正躲在河边哭鼻子呢!” 哄然大笑声响起。李长辔站起身来,正看见太子一党嬉笑着从远处走了过来。显然自李长辔走后,这群人也扯了个谎紧随其后,一路追了出来。 李长辔心生厌恶,淡淡道:“太子殿下有何见教?” “见教……?是的,我自然有许多规矩要好好‘教教’你,却不知——你肯‘受教’吗?” 太子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在掌中轻抛着,一边慢慢走上前来。其他皇子也笑嘻嘻地从两侧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将他围堵在身后逼仄的河岸上。 皇子们的侍从都被屏退了,显然,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会被这群年少任性的皇子们掩瞒下去。 李长辔心内涌上不祥的预感。但见太子耸起鼻翼,阴恻恻地说:“李长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李闵容在背地里议论我些什么。你昏了脑子才会跑去巴结那个混血杂种,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谁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话音未落,他手中石子便径直往李长辔头脸上砸去。李长辔侧脸避开,却被一哄而上的皇子们七手八脚地摁倒在地,便是一通挥拳相向。李长辔恼怒异常,自然奋力反击。然而寡不敌众,非但面上被太子狠狠扇了两个耳光,眼棱更不知被谁砸破,淌出鲜血来。少年们年轻气盛,无人管束,又有太子摇旗呐喊,更是肆无忌惮,下手越发没轻没重。 却听五皇子一声惨呼:“丹亭,你揍我做什么?” 太子正自莫名其妙道:“我?我哪里——啊!”他忽觉后脑一阵剧痛,一颗石子沿着他的衣襟簌簌坠落下来,他捂住脑袋惊得一跳,四下张望道:“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被他这么一喝,皇子们都愕然怔忪,停下了动作。河畔清寂无人,只有鸟雀在茂密的树枝间扑棱着翅膀,高声啼叫着。 五皇子忽觉后怕,瞥了地上满面血污的李长辔,对太子道:“丹亭,差不多就行了。这小子吃了这顿暗亏,想必再不敢对你不恭不敬了。” 太子余怒未消,咬着嘴唇道:“就这么便宜了这小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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