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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雏记

时间:2023-08-22 04:00:03  状态:完结  作者:周不耽

  “难怪?”

  李闵容低声道:“七弟有所不知,自从那日落水后,太子真正染上了风寒,缠绵病榻多日不起,病中呓语连连,甚至牵连到了有关他身世的谣言,听说还说出什么‘等登基后定要追究报复’之类的蠢话,引得东宫人人心惊……想必,这就是当日七弟三言两语挑拨的功劳了。”

  李长辔哂笑道:“三哥太抬举我了!那日我观太子神色,对于自己的身世显然不是第一次听闻。假如这件事是真的……不,不管真假,以太子的心计城府,平时里竟能将这一颗怨恨之心隐藏得滴水不漏?我才不信!”

  李闵容但笑不语。李长辔一路推想,愈发兴致勃勃:“如此看来,太后与皇后对李丹亭这个便宜太子早已生出了嫌隙——他的位子怕是真保不住了!”思及此处,忍不住旧话重提,又鼓动道:“三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如今情势变化只在旦夕之间,你还要继续观望吗?”

  李闵容轻叹一口气,道:“七弟为何总认为我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这还用说?诸皇子之中,以三哥的生母地位最为尊贵,连太后都要对你们礼让三分……”

  李闵容的扇柄一敲桌沿,正色道:“所以——我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成为东宫太子的人!”

  李长辔不由瞠目,一时半会不能明了他话中深意为何。他心头隐隐有某些模糊念头呼之欲出,稍纵即逝,难以捉摸。正自沉吟间,听得身后声响,却是小憩刚醒的一鸣捧着狐裘走了出来。

  他小步跑到李长辔身边,为他仔细披上裘衣,关切道:“殿下,外头还很冷呢!你伤刚好,当心别着凉了。”

  李闵容眯起眼,促狭道:“好一个知心的小奴才!小家伙,我也大病初愈,我也冷得很,你过来让我也暖暖,好吗?”

  一鸣还未反应过来,李长辔已一把把他护在了身后:“别理他。你看他这时节还捻着把扇子扇个不停,哪里冷了?分明是嫌西北风吹得不够多。”

  一鸣想起什么,又红了脸,举起赤红狐裘衣摆处一处浅淡痕迹,对李长辔讷讷道:“殿下……猫儿没有把裘衣挠烂,可我方才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口水淌到上面去了……弄脏了你的裘衣,实在对不住——”

  他羞愧难当,低下头去。李长辔和闵容一听,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李长辔忍不住揽过他,低头在他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记,笑道:“好了,现在你也沾上我的口水,这下我们俩扯平了。”

  李闵容微微瞪大了双眼。一鸣呆怔原地,双颊泛起两团酡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闵容站起身来,以扇柄敲了敲手心,笑道:“闲话不多叙,我先回去了,七弟好好将养,等我们这场病好透,再约时间相聚。”顿了顿,低声对李长辔说:“太后的手腕你是知道的。虽然不看好李丹亭的前景,不过也难说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南辕北辙的举动……七弟,你与太子一向不睦,这段时间,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李长辔悚然一警。细细琢磨李闵容话中意思,在这个紧要关头,或是为了安定人心、或是为了麻痹太子党人,太后说不定特意追究自己先前带累太子落水负伤的罪责,以此传递东宫政局稳固依旧的讯号。自己在宫中势单力薄,就算是做了这挡箭牌,又有谁会为他鸣一声冤呢?

  李长辔对李闵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多谢三哥提点。”起身欲迎送,又被李闵容摆手拦下,道:“你伤势才好,外头风大,不宜胡乱走动。”他似笑非笑指了指一鸣,道:“若七弟放心,不妨让这位小家伙送我一程。”

  李长辔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光天化日三哥还能把人拐了不成?”一面说着,一面解下狐裘披在一鸣身上,叮嘱他不可失礼,便目送李闵容等人走了。


第9章 09

  ==

  一鸣亦步亦趋跟在李闵容身后。因为得他相赠鹧应鸟,一鸣对他颇有好感。李闵容摇着檀扇,微微俯下身,笑眯眯地向他打听些年岁几何、父母籍贯、武艺师承的琐事。奈何一鸣虽是毕恭毕敬,却不记得那许多往事,任他旁敲侧击百般嘲问,只是摇着头一问而三不知。

  李闵容只当这是李长辔平日有所告诫,笑道:“我那个七弟御下真是一把好手。连一鸣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也对他这样言听计从!可惜七弟年岁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竟忍心让你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去做影卫,那也真是明珠当作弹丸,焚琴煮鹤,大煞风雅……唉!”话不说完,盯着他上下一打量,喟然一声惋惜不尽的长叹。

  一鸣一怔:“影卫是什么?”他确实有听人断续说过,将来自己要成为李长辔的“影卫”。但这“影卫”具体承担什么职责、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李闵容道:“所谓‘影卫’,取自‘如影随形、须臾不离’的意思,和其他贴身随扈又有所不同。当年高祖揭竿起义,与乡里友伴歃血为盟,向天起誓生死不相负……”

  李闵容转向一鸣,忽然问道:“一鸣,你信‘天’吗?”看到少年茫然的脸庞,李闵容哧哧笑了起来,又自言自语般轻轻道:“如果天有灵,又为何会礼崩乐坏、世道浇漓,有近三百年的乱世?如果天无意,向它起誓又有何用?”

  一鸣想了想,道:“或许……天下大乱,也是‘天’有意为之?”

  李闵容眸光一闪,笑道:“这说法倒是有趣!”他想说什么,又忍下了,接着说道:“总之,高祖自己发迹于市井,共谋举事的同伴也都是不拘小节之人,甚至不乏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用虚无缥缈的‘天’加以约束,实在有些软弱无力。正巧,当时有一异族修士来当地传教,带来了一张符咒……”

  他微笑着说:“在传闻中,经这位术士护法的盟誓,竟然真正有了分毫不爽的应验之力。一鸣,你见过黄纸上所写的誓词没有?‘若违此誓者,明神殛之’,或是‘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但是,高祖所起的盟誓,所见证的不是皇天后土,却是一类……鬼。”

  最后一字他说得轻柔飘渺,一鸣疑心自己听错,抬头看他。李闵容的话却戛然而止,合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笑道:“哎呀,我扯得太远了,是不是?总之,高祖与众人所结的盟誓,便是我朝这类‘血契’的渊源。这也是影卫与普通侍卫不同之处。寻常主仆,虽也要求忠心耿耿,但到底也还有不合则去的自由,但经过血契加持过的影卫,须得终其一生侍奉对方为主,绝无可能中途改投门庭。”

  他垂眼扫了一鸣一眼,脸上带着那股兴高采烈却又莫名其妙的笑意,道:“影卫的躯体到魂魄,皆归属于主人所有,若有一点不忠不顺的念头,下场可是会很糟糕、很糟糕的……换言之,这就是一经成立便不能反悔的卖身契,主人可对影卫有生杀予夺之权,影卫对主人只能俯首帖耳、事事依从。所以,也有人把影卫称为‘烛尾’……”

  李闵容的寝宫已在眼前。他施施然在庭前长廊下坐下,口中一声唿哨,一道青影从殿前呼啸冲出,猛地冲到二人跟前,竟是一只半人高的垂耳细犬。乍见生人,细犬显得凶恶异常,冲一鸣狂吠不止,伏地攒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住他的咽喉。

  然而一鸣岿然不动,睁着一双剪水清瞳好奇地与它对望。那双眼睛灵光湛湛,尽是清澈从容,竟摄得那犬类一时不敢妄动。李闵容望在眼内,唇边笑意愈发浓了,开口呵斥细犬退后,令它伏卧在脚边。

  他将折扇别在腰间,伸手从细犬脊背到尾根处来来回回地抚摸着,笑道:“你看着这狗儿的尾巴摇得起劲,像不像蜡烛的烛焰?”

  一鸣蹲下身去,亲昵地揉着细犬的颈项,展颜笑道:“原来三皇子也喜欢狗狗吗?先前夫人便收养了许多猫儿狗儿,还有鹧应鸟,我们常玩在一块儿,人前人后地跟着,真是可爱得紧!”

  李闵容道:“猫猫狗狗人人都喜欢,不过如果自己变成了那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儿狗儿……”

  一鸣道:“那又有什么不好?要是做夫人的猫儿狗儿,我也愿意!”

  李闵容哈哈大笑起来:“当真吗?原来你是心向往之,七弟好福气!”他倾身欺近一鸣的面颊,低声笑道:“哎呀,我被一鸣一问,就忍不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如果一鸣回去学给人听,七弟一定会怪我多嘴多舌……”

  一鸣摇摇头:“我谁也不说。”

  李闵容伸出小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么,咱们拉勾起誓?”

  “……”一鸣望了他一眼,无奈道:“我可不是三岁娃娃,三殿下。”

  李闵容笑嘻嘻地说:“我是。”

  一鸣无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伸出手指与他勾了一勾,被李闵容顺势握在掌中,牵着他便往殿内走去,道:“走,去我那儿坐坐。”

  一鸣微微挣了一挣,局促道:“不敢劳烦三殿下……”

  李闵容不由分说将一鸣往前拉了几步,笑道:“七弟管束你们也太严了,我们谈得投机/,闲来无事说说话有什么要紧。他自有奴才,还就缺你一个伺候吗?”

  一鸣听得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油然而生一阵酸涩,暗道:“在阿驽眼中,我和其他奴才也并没有两样吗?”

  却听得天际扑翅声纷纷,一鸣抬眼望去,正看见殿角琉璃瓦上,数只白鹤排空而上,瓦上吞脊神兽之后竟坐着一个白衣人,衣袂翻飞,正以笛声驭鹤。屋脊檐兽为轻雪所淋,白鹤翩跹作舞,流连不去,更衬得那白衣人皓如明月,清辉曳地,竟不似尘世中人。

  一鸣瞠目结舌地望着,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

  李闵容站在他身后,同他一道遥遥望着,笑着应了一句——那声音像是无端坠落了一片雪花,隐约轻柔,却又冰冷沁骨:

  “那是我的‘烛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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