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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雏记

时间:2023-08-22 04:00:03  状态:完结  作者:周不耽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要生出口角来。崔公公诧异地偷偷看去,却见李闵容仍是笑吟吟的,而李长辔的态度也十分从容,道:“你把他脖子上那枚玉佩取来看看便知道了。”

  李闵容一挑眉,俯身一看,那孩童颈上果然有枚赤玉玉佩。伸手去取时,那安安静静的孩子却冷不防一挣,又被侍从们摁回原地了。

  李闵容扯下那枚玉佩,放在掌中端详,玉佩以赤玛瑙雕镂成马形,背后阴刻着两行小字“甲午九月廿一。天行健。思无邪”。

  李长辔道:“这正是我的属相生辰。三哥总该相信,他是我的人了吧。”

  李闵容大感兴味,拿眼在李长辔和那孩子身上望了几个来回,终究把玉佩塞回了李长辔手里,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刻着生辰的玉佩?你知道送人这玩意儿是什么意思吗?”

  李长辔也悄悄笑道:“当然是用作‘私情表记’。怎么,三哥也想来一个?”

  李闵容哈哈大笑,一声令下,领着自己的侍从转身往回走了。

  李长辔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回头看见崔公公和一众宫奴仍然站在原地,似乎有迁延不服之意,便道:“怎么,崔公公也要拿刀来,把人劈一半给我?”

  崔公公道:“殿下说哪里话?只是小的们奉命为这娃娃净身,总不好忤逆上面的意思。殿下若真心看中了这个人,不如由咱家调教老实了,再给您送过去。这孩子顽劣不驯,也非得削削野性才行,否则岂不冲撞了贵人?”

  李长辔哼了一声,道:“只有女人和小孩才骑阉马。”他知道宫奴们被好生折腾了一场,就此放手,心中不甘,便朝西面宫苑抬了抬颔,微微笑道:“这几日太后她老人家肝气郁结,正在玄清宫中静心养病,我劝崔公公还是别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的好。”

  提起太后。崔公公果然神色一懔。思前想后,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了罪,领着宫奴们走了。

  李长辔这才转回身望着一鸣。见他慢慢爬起来,抬手揩去脸颊上的血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玉佩。

  李长辔心想,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怎么次次都这样鲜血淋漓的。他在掌中把玩着玉佩,乜着眼对他笑道:“不想被阉?”

  一鸣困惑地看着他。这个不通人事的小童,显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李长辔道:“原本以为是个软弱无能的烂泥一般的角色,却想不到你也有这般血性。”却见一鸣朝自己伸出手来,轻轻道:“还给我。”

  李长辔略一思索,想起宫中宦官们向来贪财好利,说不定是哪个看中了他这块玉佩,想要顺手据为己有。不由奇道:“你是为了护住这玩意儿,才和他们起冲突的?”

  一鸣不答,只是往前伸着手。仔细一看,他其实生得很纤秀。雾沉沉的眸子,青瓷般通透的肌肤,隐隐透出下面碧蓝色的血丝,即便在青天白日之下看来,也觉单薄孱弱、如虚如幻,怎么看也不像能有把一众宫奴教训得人仰马翻的能耐,而那眉宇间迷惘怔忪的神情,更让李长辔觉得熟稔非常。

  他自语道:“母妃竟把这东西也给了你。”随手将玉佩朝他丢了过去。一鸣准准接在掌中,郑重其事地戴回了脖上。这世上居然会有人对自己的安危无动于衷,而豁出性命去保护一件他人赠与的身外之物——这种人,李长辔无法理解。不过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或许正是一个称职的奴仆所必备的品质——若不是这样的蠢人,又怎会去践行那愚不可及的“忠诚”与“牺牲”呢?


第4章 04

  ==

  这日李闵容又上骊云殿去,依旧不为什么理由。

  他的生母是北方息肃国皇家宗室公主。沛国立朝尚短,百废待兴,对内轻徭薄赋“无为而治”,对外则以安宁和靖为宗旨,对周边邻国十分笼络。息肃国长公主远嫁沛国,被封为一品昭仪,实则地位超然于后宫之上,就连太后都不曾对她怠慢。子以母贵,李闵容在宫中素来备受荣宠。然而他性情散漫洒脱,不以尊卑贵贱为念,尤其与颇受冷落的李长辔过从甚密,甚至被有的皇子背地里嗤笑,说他那股热衷劲儿,倒像是李长辔的跟班一般。

  这日他只带了贴身的小宫奴,掣着只鸟笼便潇潇洒洒地迈进骊云殿中来。殿前的侍卫早已对他见怪不怪,照常行礼通报,也不曾过分趋迎。走进内殿正看见李长辔坐在案前读书。乌发以鲜红丝绦绾束成髻,露出修长脖颈,掌内握着只铜鎏金錾花手炉,轻袍缓带,吟诵有声,正是一派雍容优雅的书香子弟作派。

  李闵容正要开口招呼,却发现原来屏风前还坐了一个小奴。那孩子髧髦垂耳,肤色莹白,又着一身雪色褂袄,真如玉雕雪砌一般,足踝上却赫然扣了一副沉重的黑铁镣铐,正双手捧着脸,凄凄楚楚地望着李长辔。

  李闵容忍俊不禁,举了举手中的玳瑁鸟笼,笑道:“本想让七弟看看我的鸟,想不到先看到了七弟的鸟!”

  “……”李长辔放下书册,瞟了鸟笼中灰棕色的雏鸟,道:“三哥好清闲。养的这是什么?”

  李闵容兴致勃勃地道:“这是我舅舅前日派人给我捎来的,我们那儿管它叫‘鹧应’,十分机警伶俐,据说长成后翎羽五彩斑斓,叫声清脆动听,还能随音律作舞……”

  李长辔慢条斯理道:“我这只鸟儿嘛……”话音未落,冷不防扬手将袖中手炉朝小奴迎面掷去。眼看着炉盖飞掀,火烫的炭灰就要铺天盖地地抖落开来,那小奴悚然一惊,猝然腾身跃起。但听铁链哗啦作响,眼前一道白电轻灵落地,定睛细看时,那小奴已将那手炉接在手内,双掌紧紧扣着炉盖。

  手炉盖得严丝合缝,只散落了一星炭灰在手上,在雪白的手背上迅速炙出了一点红痕。

  然而他神情惊惶,显然是受惊不小。本已经泫然如泣的翦水双瞳再守不住堤防,刷地涌出两汪泪来。

  李闵容哈哈大笑。李长辔支颐望着,懒洋洋道:“要不是因为你太慢了,又怎会被烫到。你倒哭上了?”

  李闵容指着小奴脚踝上的镣铐,道:“全怪这副镣铐碍事,你凶什么?”

  李长辔不悦道:“不识好歹的小玩意儿,锦衣玉食地供奉着,一得空就想着从我身边溜走。不给上这副镣铐,他怕是能从这儿飞了。”

  一鸣把手炉往旁一放,仍旧坐回原地,抱着双膝蜷成小小一团,把被烫红的手背放在口内吮着,眼泪默默地淌个不住。

  李闵容打开鸟笼,教鸟儿落在指上。走近一鸣身旁,将鸟儿递到他面前,笑道:“喏,送给你,可别哭了。”

  一鸣腮边挂着泪珠,犹豫地望着他,那只毛绒绒的雏鸟却已然抖擞羽毛,“叽”的一声跃上一鸣的发顶,眯着眼睛安之若素地驻扎了下来。

  李闵容“咦”了一声,笑道:“它倒是亲近你。”

  一鸣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头上的雏鸟接在掌内。那鸟儿乖顺立在他掌内,仰脖冲他啼啾有声,逗得他破涕而笑。李闵容含笑望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道:“七弟再欺负你,你便教它叨他。”

  一鸣仰起脸来,对他展颜一笑,脑袋在他掌下轻轻蹭了蹭,显得极是亲热。李长辔望在眼内,心中不由一动。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三哥今日来我这儿,该不仅仅是为了看鸟的吧?”

  李闵容施施然在案前坐下,毫不客气地取来案上碧螺春茶自斟自饮,道:“书房几日不开,除了这些闲事还有什么好做?我又不像你,难得不开学还给自己加功课。”

  太子既立,诸皇子说是一视同仁地上书房受课听讲,其实不过是作太子的陪读。前几日太子偶染风寒,书房理所当然闭了馆,其余皇子自然也随之无所事事。

  李长辔道:“太子一向健壮,小小风寒,怎会拖延了这几日还未痊愈?”

  李闵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轻声道:“其实也不见得是风寒。”

  “哦?”李长辔眸光闪动,显然颇感兴趣。李闵容从香炉上拾起捻灰柄,有一些没一下地拨弄着空鸟笼,一面以与悠闲神色毫不相容的谨慎语调,慢慢说道:

  “……自从今年初祭祀祓礼后,太后身体一直欠佳,病中心情烦恶,管教宫中分外严厉。常皇后特别叮嘱太子谨言慎行,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太后动怒,然而太子跋扈惯了,哪里忍得了这许多时日?前几日胁迫小太监盗了祭酒来喝,喝醉了之后又与婢女白昼宣淫,大肆鞭笞宫奴取乐,闹出了好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太后。太后自然是肝火大发,狠狠整肃了东宫一番,罚太子闭门思过半月,甚至对太子说……”

  李闵容轻轻叩了一下鸟笼,低声道:

  “‘你以为这东宫之位,非你莫属吗?’”

  此话一出,李长辔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李闵容扫他一眼,很快道:“当然,这也可能是太后怒火中烧,一时口不择言。”

  李长辔微笑道:“太后不是寻常女子。”

  李闵容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她老人家气昏了头一时失言。父皇病重垂拱这么多年,外戚势力逐渐坐大,大臣们明里不敢表态,暗地里已然怨谤沸腾。东宫之位若再有所变动,朝中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李长辔道:“纵有腥风血雨,也吹不到金銮殿上来!”

  李闵容不由一怔,却见李长辔前倾上身,目光炯炯,指着空鸟笼,轻声道:“除了常皇后所生的太子,就属三哥地位最为尊贵。难道三哥对这个位子,当真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李闵容收敛笑意,迅速扫了不远处在逗弄鹧应的一鸣一眼。李长辔倒是气定神闲,笑道:“三哥这是害怕鹦鹉学舌吗?”

  他不怕隔墙有耳,李闵容也无需有所顾忌了。“纵使是黄金打造,也不过是座光鲜的牢笼而已!”他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明白,这位子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头破血流地去争去抢?做个万事不萦心的富贵闲人,又有什么不好?”

  李长辔冷冷道:“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又怎么可以同日而语?”

  李闵容哑然失笑:“七弟想做赵高,我却还不想做胡亥!”

  “三哥说错了!”李长辔大感嫌恶地说:“我们这位太子可没有扶苏的贤德,充其量不过是个不肖的丹朱!”

  然而李闵容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之后无论李长辔如何鼓动,也不肯做积极的表态,又推说殿中还有远道而来的息肃族人需要接待,不一会儿便起身离去了。

  李闵容不愿膺此重任,李长辔自然大失所望。太子嚣张跋扈,因为平日与李长辔偶有龃龉,一向将其视为眼中钉,即便在学堂之中也动辄对自己当众呼喝叱骂。一旦他登临大统,自己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想起一贯以来太子对自己的种种排挤羞辱,便觉恼忿不已,面上不由浮起了厌恨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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