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四岁起我就在想,是谁叫我成了这副样子,”程妙彤大口喘息着,目不错珠地盯着师父的眼睛,“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啊,空青……你能为梁从芝据理力争,说乾元也能入内宗;能为生病的陈乔月衣不解带地守着床榻多日;却只会冷脸对我,三番五次地叫那些人看我的笑话。空青,这天山,我不待也罢!” 她喊出这句话之后,竟低头轻笑了一下,半边脸被地上血污染得脏透了,另外半边却依旧明艳美丽不可方物:“从今日起,空青,我再不是天山的人了。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了。” 空青像是早有预料,只低头悲悯地看着她。程妙彤最讨厌这样的眼神,恨不得戳瞎那双美目,但随即她感到身边有人跟着跪在了满是鲜血的石阶上。宋夜南不顾被染红的青色外袍,盯着空青,一字一句道:“掌门,宋夜南自知深负掌门教导之恩,今日请求,与妙彤师妹同往。” 这是他给过空青的许诺,今日总算得以兑现。从此以后,他想,他不会再梦见长窗格心摇晃的红线了。 他并非对程妙彤情意全无,看到师妹骤然亮起的眼眸,也有一丝的欣慰,好像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从此再也无法从程妙彤的世界中抹去……平心而论,他并非不愿意。那好吧,宋夜南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总算谁也不欠谁的了。 *** 程妙彤选定的落脚之地,空青在修习这门功法时也曾时常前往, 为此还修了密道,与天山心湖的湖心亭相连。然而宋夜南怕程妙彤察觉,却几乎没进过,倒是空青告知了梁从芝,叫她长个心眼。 短短一年后,七巧作为新起之秀扬名武林,但知道程妙彤曾是空青徒弟的人却都诡异地没有开口,世人只当有善用毒蛊之奇才横空出世。又过一年,程妙彤收罗杉为徒,而空青的死讯,也是这时候传来的。 “这一切颇有蹊跷,而我却始终看不清,”宋夜南道,“不知师叔有什么办法?” 蒋初阳游魂般飘荡回去沉思一整晚,终于在第二天对宋夜南说:“我要你帮我拿两样东西,见一个人。” 他们见的,是如今的天山掌门梁从芝。拿的东西,则是驻颜之术的拓本,和那条名为“古镜”的长鞭。 自那时起,蒋初阳便用同样的相貌活着,将自己以前的痕迹一点点抹去,他要重新塑造一个不秋门的长老蒋初阳,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人记得的角色。 直到他跟着沈沉和钟晚来到宋夜南的竹楼中,亲耳听到是程妙彤杀死空青的那一刻。 *** 疼痛终于爆裂开来,蒋初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看着空青的雕塑心口上沾了一片鲜红的血迹,花一样绽放着,忽然记起当年他为师姐摘下的那一朵丹顶月季,也是如此娇艳多姿地落在空青胸前。 现在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一场黄粱美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日夜颠倒,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看见仍是少女的空青对他浅浅微笑着,露出两个梨涡。她没有转头看意气风发的沈有双,没有挽着清俊如月的梁柬,也未曾收宋夜南为徒,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说:“蒋师弟,你一点也没变。” 蒋初阳觉得他熬了这么多年,就在苦等这句话,不由老泪纵横,全然忘了自己的驻颜之术已破,哽咽道:“师姐,你看看那些乾元,早已老的老死的死,是不是只有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空青任由鲜红的丹顶月季绽放胸前,嫣然一笑,身影渐渐淡去了。 蒋初阳心满意足地笑着,几乎将那座雕像揉进骨子里。钟晚只觉得感慨,不由默然长叹,却感到身边沈沉握住他的手。他顺着望去,沈沉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极其难懂的怜悯。 程妙彤似乎愣在了原地,也就是这一愣,血蛛嘶鸣一声,向四面八方吐出了粘稠的白丝。蒋初阳猛然睁眼,将程妙彤一扯,罗杉甚至来不及阻止,便有千百股蛛丝骤然绞在程妙彤身上。 蒋初阳怀里的雕像终究还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沈沅腿一软,险些跌落在地:“他……他死了。” 程妙彤还剩最后一口气,被蛛丝困在网中,吃力地转动眼珠,乞求般望向罗杉。罗杉微微一愣,便开始朝着唯一的通道狂奔而去,被贺枚一把拦住:“罗杉!你要去做什么!” 血蛛已经兴致勃勃地织起了网,任谁也无法阻止。罗杉冷冷道:“让开,我要去找一个人。” 贺枚心急如焚:“宋夜南吗?他已经被埋在山洞里了,不可能活着……” “也不需要他活着,”罗杉已经抽出了鞭子,“我要他的尸身,也可以。” 贺枚简直不可理喻,此时进通道与送死无疑,他一咬牙,也将手按在剑鞘上,道:“那你……你不要怪我不客气!”话虽如此,他却迟迟无法对罗杉下手。 正在此时,有人轻声说道:“不必麻烦了。” 从通道中走出的人乱发披面,血污满身,显然是千辛万苦才来到此处,面容却很平静:“不必劳烦你们来寻我的尸身,我自己来了。” ---- 一些无法挽回的便当的发放…… 感谢大家阅读,休年假了,争取多写一点
第69章 鱼骨痕 宋夜南不顾旁人或惊诧或怪异的视线,先对罗杉点了点头,道:“不必担心,你师父的心愿,我定会替她完成。” 说罢,他转头望向沈沉,轻轻一笑:“先前答应过沈庄主,说要来沈庄主的婚宴,想必也是不能的了。” 钟晚张了张口,想劝他点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沉默不语,看着宋夜南一步步走向血蛛,边走边平静地说道:“那日与掌门一诺之后,我本想着,若是我能守约,常伴妙彤身侧,也算是与她们二人互不相欠。可命运无常,龙思卉贪玩失职竟叫我进了这母虫窟……” 血蛛仍在吐丝,程妙彤的身体已经渐渐淹没在寒亮的蛛丝中看不真切。宋夜南走到血蛛底下,仰头看着它,喃喃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只有她才能养出你这样的蛊虫……然而她为什么临死前被成千上万只母虫噬咬,又为什么变作了这样一尊雕塑?我想了很久很久,成天夜不能寐,连妙彤偷到了离字本都没有察觉。后来我恍然大悟……那是七巧掌门的金翅玉尾蜂啊。” “我原是不信,不愿信,不敢信,但我在她来此处藏起离字本的时候偷偷尾随,又见到了你,见到了掌门,听到了她几十年来都未放下的恨。然后我才明白,金翅玉尾蜂,原来真的是她杀了掌门,趁掌门在炼制你的时候。” 明玄大师拨动佛珠的手一顿,愤然道:“毒发一瞬,万蛊噬身……怪不得,怪不得程妙彤虽然握着世间仅有的一对金翅玉尾蜂,却始终不拿出来见人,是已经全部用在空青上的缘故,真是作孽,作孽!” 血蛛缓慢地低下头,千百只密密麻麻的复眼似乎都在打量着他足边那个细如芦苇的凡人,疑惑他为什么不避也不逃。 宋夜南对着那只腥臭可怖的巨蛊月白风清般一笑,俨然又是当年那个惹得天山许多坤泽倾心的翩翩公子。 他说:“妙彤师妹偷来离字本,再打晕了我拼死练最后一重,是想扭转爱恨,将我与她之间的弑师之仇、纠缠之苦、折磨之痛全部消解,让她和我都忘掉这一切,不要清醒地活着,只要糊涂地相爱,然而世事无常,终究我们还是在你面前走到了这一步。” 他向那一团蛛丝走去,极其平稳地在程妙彤身侧躺下,对血蛛说:“那么,请你将我们二人织在一起吧,织在你的同一张网里。” 宋夜南从已经硬如钢丝的蛛丝中找出程妙彤的手,涂抹着艳红蔻丹的指甲之前被钟晚削断,此时只长了月牙般浅粉的一小段,如少女般单纯可爱。他垂眼将那只手握住,轻轻闭上眼睛,道:“妙彤,师兄来陪你了。” 身边程妙彤的手动了一下,她用尽全力开口道:“夜南师兄……多久?” 宋夜南却能听懂她的话,柔声答道:“直到蛛丝在百年后腐烂。” 程妙彤从喉间咳嗽般地笑了,又好像是在哭:“师兄,这里看不见……十五的月亮。你说十五月下,你为我描眼角的花钿……” 宋夜南闭上眼,任凭成千上万股蛛丝将他覆盖,说出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师妹,睡吧。” *** 血蛛逡巡着,似乎对自己织成的巨网十分满意。沈沅死死盯着里头已经不成人形的一对乾元坤泽,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竟是一动也动不了了。沈沉看了血蛛一眼,在他脖颈穴位一捏,喝到:“阿沅!快走!” 不知何时血蛛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像是起了兴致,要把他们也织进网里。此时周身通道皆已坍塌,连宋夜南来时的路也被蛛丝封死。沈沅心中一阵绝望,心想:“能走到哪儿去?不如和这血蛛拼了,与它同归于尽……” 刚想到一半,血蛛猛地张开口器,腥臭的毒素一股股滴落,连地面都被灼得白烫。他腿一软,几乎要哭出来:“什么同归于尽,恐怕我还没举起剑,就早已经化成一滩水了。” 头顶的石块不住地掉落,虫鸣声尖锐刺耳,仿佛蛊虫也想逃命一般。贺枚大叫一声,竟是不慎被尖石刺穿了小腿,鲜血蜿蜒开来,惹得血蛛愈发躁动,伸出一柄长足,朝他抓来。 贺枚瞳孔一缩,还来不及举剑,就看到一个人抢先拦在他身前,一柄长剑雪亮如虹,电光火石间已经深深扎入血蛛长足,将它钉死在地上。血蛛自然疯狂挣扎不止,钟晚一手拉一个小辈,喊道:“跑!” 不远处罗杉长叹一声,道:“诸位,随我来吧。” 她“嗤啦”一声将裙摆撕掉,只剩下轻便的贴身衣物。生死关头几个乾元也都顾不上非礼勿视,但见她纵身跃入那池血水,不过数个吐息,又从放置雕像的水中高台底下探出头来,浑身湿漉,如同妖艳水蛇般爬了上去。 血蛛怒鸣一声,挣脱了钟晚的长剑,那把从沈家剑阁中精挑细选的宝器“咔嗤”碎裂开来。钟晚皱眉,下意识喊道:“沈沉!” 不用他说,岁寒剑早已迫至血蛛面前。岁寒岂是寻常宝器可比拟,那血蛛竟被剑上寒气冻得往后一瑟缩。也就是这一瞬,罗杉一声清喝,用尽全力劈在高台上,瞬间台上砖石尽碎,噼里啪啦掉入血水中,一个八角井口显现出来。 钟晚也顾不上尊老,一手提着一个小辈,运起轻功飞身而上,先将还愣着神的沈沅扔了进去,轮到贺枚,只见他神色坚定,道:“时公子,你们先走吧。” 明玄大师也已经到了,他转身忧心地看了沈沉一眼,道:“沈庄主能否脱身?” 他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白,又是铺天盖地的蛛丝蔓延开来。钟晚心中一紧,顾不上眼前是几尺高台,就要跨前一步:“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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