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泠本欲走,听到这话反而停下脚步,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眼神冷冷地盯着贺承礼:“我做什么,怎么做,好像是和您老无甚关系?你是名门贺家,鄙人不才,不过是个与商人为伍的平头百姓,谁敢高攀你们呀。” 贺承礼被气得够呛,当年他为了保全家族亲自把庶子一脉从族谱除名,自己也致仕归家,族中年轻一辈更是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祈京贺家就此没落。 在富贵云集的京城,人走茶凉才是常态,他们如今不过是个没落家族,那里还算得上名门望族,所以“高攀”二字实在讽刺。 贺承礼踉跄着站起来,怒叱道:“不知悔改的竖子,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狂悖。” 左右渐渐聚拢了看戏的人,贺景泠讽刺一笑,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还是没改,只是不知如今您学生几何?” 作为一代鸿儒,贺承礼可谓是桃李遍天下,当然这都是从前的盛况,而今世人对他的看法褒贬不一,把曾是贺老太傅的学生看作人生一大幸事的人不在受人追捧,贺府如今也是门可罗雀少有人至。 贺承礼被气得脖子发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非他就是你那相好,如此招摇过市,简直恬不知耻!”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贺景泠旁边的李长泽。 何升:“……” 李长泽轻咳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打扰一下,冒昧问问,您老和贺煊是什么关系啊?”他这话状似无意,却直戳贺承礼痛楚,话里话外都是再讽刺贺承礼多管闲事,于是得到贺承礼一记怒视。 贺承礼:“……老夫生平识人无数,像你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当世罕见,世风日下……” 李长泽说:“行了行了,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能跟个跳梁小丑一样出来乱吠,您要是有那闲工夫,还是多教教您族里那些扶不上墙的子弟吧。” 他这般无赖的模样让贺承礼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你……” 贺景泠面具下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贺承礼怎么也想不到眼下这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周围人越来越多,不用等明天,他和贺承礼这次相见就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贺家在祈京早就是个笑话,贺景泠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转身离开了人群。 何升见他们离开也跟了上去,围着看热闹的人这才回过神来般说: “欸,好像刚才过去的那个才是何升啊,那贺景泠身边那个是谁?” “你出头说话,也不怕被人认出来。”贺景泠低声说。 “我都穿成这样了,还戴了面具,谁要是还能认出我来,他得是多爱我呀。” 贺景泠想提醒李长泽要点脸,转念一想自己方才确实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顿时无语,李长泽这人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占人便宜,没好气地说:“是啊,爱死你了。” 李长泽听后一顿,随即眉开眼笑说:“三郎这么说我可要当真了。” 被李长泽这一搅合,他心中那点郁气到不知不觉散了,无视了李长泽“深情款款”的眼神,贺景泠沉默片刻,不在纠结方才的事,转移话题说:“后天你们就要去京郊行宫了,你万事小心。” 李长泽笑意不减,深邃的眸中映着远处的灼灼星火:“有你这句话,我自当小心。” 远处河面上一艘画舫上身材魁梧的男人搂着柔若无骨的美人儿,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 贺景泠收回目光垂下眼道:“卓小宛已经说服了赫舒,她现在去了高慎那里,去行宫后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她,她会帮我们盯着高慎的,想要将高家连根拔起,无论是高慎还是高贵妃,都逃不掉。” 李长泽玩味地说:“不是都准备好了嘛,阿煊,你说我父皇要是知道高贵妃的事,会是什么表情?” 贺景泠短暂地沉默一瞬,接着若无其事地笑说:“惊讶,愤怒。痛恨……大概都有吧,被人背叛,想来是个人都不会痛快,更何况是九五至尊。” 李长泽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而道:“晋王不在,齐王倒是规矩了很多。” “听说他在路上遇刺,受了些伤,病了一路,现在还没有到燕阳。” “景弟,”何升找到他们,他走过来对着李长泽点了点头,说,“时候也不早了,祝安他们在那边马车里等着,现在要回去吗?” 说完还看了眼李长泽。 贺景泠诡异地缄默两秒,他对着李长泽这种人可谓是遇强则强,一个比一个脸皮厚,谁也不服气谁,可对上何升这种正人君子,到底没李长泽脸皮厚。 李长泽笑眯眯说:“他今夜不回去了,你们回去吧不用等我们了。” 何升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景弟前些日子才还被人追杀过,若是宿在外面,怕不安全。” “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何老板放心,再说还有狄青跟着呢。” 今夜狄青一直没有现身,只在暗处,他一直贴身保护贺景泠,有他在,又是在城内,确实不大可能出什么意外。 贺景泠说:“何大哥,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何升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好,那你们千万注意安全。” 夜有些深了,街上拥挤的人潮逐渐散去,热闹渐渐平息,长街归于寂静。女子架着醉酒的郎君从街上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路过贺景泠他们时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 贺景泠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等人走过,他手中已经多了张图纸。 贺景泠打开看了眼,把手中的东西对李长泽挥了挥笑道:“万事俱备。” 李长泽不知道是在找什么,随便点了点头,忽地眼睛一亮,他回头对贺景泠说“等等我”然后快步过去,一家正在关门的店铺老板被他叫住。 贺景泠站在原地将图纸仔细折好装到随身携带的锦囊中,他大约知道李长泽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只见李长泽和那老板说了些话,老板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李长泽神气十足地拿着一包点心朝这边走过来。 他对着贺景泠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贺景泠没说话,由着李长泽折腾,走到街尾一匹早就准备好的马儿等在那里,李长泽翻身上马,朝贺景泠伸手:“来。”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地把手递给了李长泽,说了句:“你可真闲。” 李长泽不理他,带着贺景泠纵马狂奔,索性街上已经没了一个时辰前的盛势,一路上畅通无阻。 贺景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疾驰过了,微冷的夜风从脸侧吹过,墨色的长发尽数扑入李长泽的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路向着城门方向奔去,在城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出了城。黑色的马儿在夜色中仿若离弦的箭,载着人瞬息间消失在原地。 如此赶了小一个时辰的路,贺景泠觉得自己的腰都被马儿颠散架的时候,终于到了。 山路没法继续骑马,只能爬上去。贺景泠抬头看了眼被夜色隐藏的高山,无奈地说:“我怕是没力气往上爬了。” 说完看了眼李长泽。 李长泽将马栓好后走了过来,抬手把贺景泠被吹乱的头发捋了捋,在他前面蹲下,说:“上来吧。” 贺景泠等着他这句话,他从善如流地趴在李长泽宽厚的肩头,并不十分走心的夸了句:“李宴你真好。”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李长泽哼笑:“你第一天知道?” 贺景泠纠正他说:“我刚刚知道。”说完他小小的“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抬手锤了一下李长泽,愤愤地骂了句,“流氓。” 李长泽手上又是一抓,疑惑地说:“奇怪,你不是喜欢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夜风中芳华寺几个破财的大字摇摇欲坠,李长泽把人放下来,道:“我记得今天是你祖母的生辰,你在外面逛了这大半天,不就是想来见她。” 贺景泠:“……自以为是。” 李长泽配合地点点头:“是是是,三公子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第36章 回家 屋中烛火并不太亮, 寺庙里房间有限,不大的屋子住了两个女人,年轻点的那个约莫四十来岁,正在院中浆洗衣物, 边洗边抱怨说:“也看不见, 还点着蜡烛, 这不是浪费吗?” 一个年轻和尚走过来冲她比划:“你要的素面煮好了。” 女人听闻立刻粗着嗓子大声吼道:“诶,好嘞。”她在水里三两下洗净了手,然后往身上擦了擦,起身往外面走去。 不多时,端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回来。她端着碗走进院子,眼睛随意一瞟,看见石桌上的东西:“这是什么?”声音太大,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她放下碗拿起东西看了看, 又放到鼻子边闻了下, 发现是一包糕点。 “难不成又是空释那小孩儿买的?怎么不进来?”她往院门口望了亮眼, 自言自语说, “多半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小孩儿也忒有心了。” 柳桂英再次端起面碗,一只手拿起那包点心往屋里走去,进了屋, 入眼便是一个垂着头在灯下做针线活的老人。 “李阿婆, 今儿是你六十六大寿,柳桂英给你贺寿了。”大嗓门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着, 气势骇人。 说着她夺过老人手中的东西:“都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别做这些,快把面吃了吧, 再不吃就要坨了。” 李氏手在桌边摸索,柳桂英把筷子塞到她手上:“让厨房的师傅专门做的,这碗面还是我给人家洗衣服换来的。” 李氏听着柳桂英这么说只一直笑,皱纹爬满了她的脸,一头白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她似乎不善言辞,在柳桂英这样性格豪横的人面前显得局促不安,过了半晌她才蹩手蹩脚地比划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倒也相处融洽。 柳桂英叉着腰把院子里捡的东西丢在桌上:“快吃吧,这里还有一包点心,是空释拿来的,你吃完了就把碗放那儿就是,我衣服还没洗完先出去了。” 她粗着嗓子说完,皱着眉头似乎舍不得那燃烧着的蜡烛,想要灭了,抬起的手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下,一脸不爽地走了出去。 李氏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面,她知道手旁边放着点心,伸手在桌子上摸索,没摸到东西,手碰到烛台,本就旧损的烛台偏斜着往外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声音不大,外面洗衣服的人根本听不见。 李氏听见有人进屋,把地上的烛台捡起来,以为是柳桂英又回来了,嗫嚅地说了句:“谢谢。” 也没想起来若是柳桂英动静不会这么小。 李氏本是贺承礼府上的婢女,若不是生的儿子争气,压根不会有人记得她,但自从当年那件事后她就搬来了芳华寺,只想余生常伴青灯古佛,再也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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