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如父。自周皎走后十二年,他和祝约天涯两端,相依为命。 他曾言要祝约找个最喜欢的人,不论门楣家世,相貌美丑,只要能陪着他对他好,和睦一世就成,不曾想还没见到他喜欢的人,反倒连累他娶了朱婳。 他亦心疼朱婳心智缺失还要沦为党争的棋子。 一场婚事,两败俱伤。 不过他也庆幸,庆幸祝约终有人陪。 凉州卫来了金陵三波人马。皇党忙着监视他,祝约和朱桯安排的剑侍忙着肃清皇党保他平安。还有一波人始终隐匿在暗中,看似乖张,实则毫无恶意。 那些青衣剑侍很少出现,行踪诡秘。但时时刻刻都关切着他的营帐,连陈琥给他下毒都是青衣人送来的草药。 祝襄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第三波人暗中助他,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还是心怀感激。 等某日那为首的再来送药,他将人逮了,笑着看那个后生,直截了当道,“你们是谁的人?” 应松乖乖回他,“主子不让说,他说小侯爷到时候会告诉您。” 祝襄笑着试探,“若是循如的朋友暗中相帮,帮我回一句祝某多谢。等他日归朝,我定去曲靖接了儿子儿媳一道登门拜访。” 应松嘴比脑子快,替他主子辩驳道,“不是朋友。” 祝襄得逞,挑了挑眉,“那是我定侯府的儿媳?” 应松哑然。 祝襄只觉得后生有趣,不晓得祝约从哪儿弄来的金屋藏娇,“想不到这天底下还有比阿赢更有本事的姑娘,使唤得了你这样高手。” 应松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嗫嚅道,“不是姑娘。” 营帐内陡然没了声音,祝襄记得自己愣了好一会儿,后生瑟瑟发抖,像是生怕这位元顺将军气疯了一刀将他砍了喂狗。 然而他当时并没有生气,反而心头松了,欣慰逐渐涌了上来。 他记得自己问应松是谁,应松见他不恼,乖乖地回了两个字。 晏闻。 祝襄了然。 大名鼎鼎的晏湖东,他在梅里时曾见过。祝约不爱出游,他就带着后生们钓鱼打鸟。晏三生得扎眼,学问也好,次次都礼貌地喊他一句祝叔。 后来晏三跟康南成了,他在边关也听过“状元尚公主”的美名。他自信教养出来的儿子不会做夺人爱侣这等腌臜事,二人在湖东也没什么往来,这是如何成的? 他回过神后看了一眼应松,那里头全是疑问。 应松心领神会,他主子此前名声确实不大好,于是他忙解释道,“长公主嫌弃我家主子门户低不愿委身,我家主子跟长公主早就掰了。和小侯爷那是两情相许,两心相悦,他对小侯爷可好了......” 然后祝襄就听着应松将晏闻夸得天花乱坠,而他禁不住畅快大笑。 如今他也笑了,起码知道曲靖府的祝约不再是伶仃一人,他和周皎也都可安心了。 “要不修书一封,让小侯爷悄悄回金陵?”钱牧川的火气早被他灭了一半,见他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来见你一面,也并非大事。” “他刚至曲靖,奔波劳累,还是算了。”祝襄隔着护心镜拍了拍里头藏着的结发,“等我在金陵安定,再见不迟。” 七日后的凉州卫,祝襄收拾了行囊,在钱牧川和一众将士挥别中,只带着一队亲卫踏上了回到金陵城的路。 第83章 昭怀 五月中,杜鹃花海盛放的时节,曲靖秦王府接到了大内传来的消息。 太子启修薨逝于东宫,李皇后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而承泽帝朱端终于走出了辅帝阁,在东宫设坛祭奠,梁妃随侍左右,俨然成了副后。 花圃庭院里,谢原跌坐在椅子上,一度无言。 朱桯遣了朱婳去别苑玩。祝约和晏闻坐在一边,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整座庭院寂静地可怕。 没有人想要置一个四岁的孩子于死地。 谢原曾于东宫教养启修,亦师亦兄,启修与他感情极深,谢家落难时整个大内也只有这位四岁的太子愿意为他说话。 商赢来信中十分惊惶。梁锦淑原先只是打算施以计谋让太子闯入祈年殿打翻祖宗祭坛,落下一个失德的名声从而被皇帝厌弃。 当日朱启修的确依照她的计划去了祈年殿,也确实打翻了黑漆漆的牌位,被禁军发现后抱去给了帝后。 御史台言官大惊失色,争论不休。一半以为太子年幼,种种过错皆可论为贪玩,一半却以为太子行为端正应当自小养起,打翻祖宗牌位是为失德,且有朝代大凶之兆,应当废黜。 承泽帝起初没有表示,仅仅是发怒罚了禁足。倒是李皇后听见风声以为太子要被废,从前对二皇子的恐惧全冒了出来,胆小心悸之余去东宫大哭了一场。 四岁的太子何曾见过端庄雍容的母亲这般模样,原先就害怕,被这一哭直接吓病过去。 金陵暑热,朱启修这一病就没起来,连薨逝前都在哭着求父皇宽恕。 朱端从前说不上多喜欢朱启修这个儿子。这回却没有再立启岳,而是吩咐礼部操办丧仪,赐谥号“昭怀”。 信中所言,昭怀太子是活生生被吓死的。 “他才四岁。”谢原沉默半晌,双眼通红,他抓着商赢的来信不肯放手,“启修无错,我知你们要让启修做不成这个太子,可是......” “梁妃没想要启修的命,咱们都没想要他的命。”朱桯叹了口气。 “若是换做祖梧那样的人动手,早将启修杀了干净,咱们只是想让他做不成太子罢了。是启修这孩子无福,谁曾想他会被吓死。” 他是有安懋的人,这些年他承认对朱端动过杀心,却从没想动过这两个侄孙,如今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祝约没有接谢原和秦王的话,他避开那道审视的眼神盯着手边的瓷杯,里头的茶水是滚烫的,手指触上去就被烫得回过了神,指尖泛红一片。 晏闻毫不避讳厅中另外两人,将他的手指放在掌心揉了揉。 平日里和谢原争锋相对惯了,这时候晏闻竟也没了声音。 凭心而言,他没有祝约那样重感情,也没有参与此事。听了觉得是个在计划中意外夭亡的孩子。而他的夭亡恰巧扫清了秦王的迷障,愧疚说不上,只是让人有些许叹惋。 他不说话是因为看见祝约收到商赢来信后,一直沉默着自责。 让梁妃设计拉太子下马的是他,阴差阳错让朱启修殒命并非本意,但是罪魁祸首有他一份。 谋皇位这条路注定白骨累累,事到如今早就无可回头了。 “如今皇城已经在传皇帝失行,太子失德暴毙。江山不江山,天子不天子,祖梧快坐不住了。” 祝约最终迟疑地开口,“王爷还是早日安排人手进京吧。就算宋昶不愿归顺,神机营的潘幼峪也已经准备妥当接应。” 朱桯已经有这个打算,他坐山观虎斗太久,如今真正的猛虎出了笼子,自然要由他去拴住。 “三大营之中还需你出面,等逍遥的消息传来,咱们就可以走了。” “风野。”祝约点了点头,然后才喊了一声谢原。 谢原一直是明事理的人。就算朱端杀了谢铮,他也认为祸不及子女,从未记恨朱启修。 “启修的死是可惜,可我不后悔让梁妃走出这一步。” 他轻声道,“朱端手上的血更多,任由他这样胡闹下去,世间迟早大乱。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等事态平定,你要怎样我都悉听尊便。” “你救我一命,就算是你亲手杀了朱启修也轮不到我说什么,我只是有点难过。” 谢原目无焦距,他放下商赢的信,从袖中默默掏出一张图纸放在了桌上。而后谁也没理,转身回了自己府后的小院。 朱桯眉心微动,他拿起那张布满火器脉络的纸张,勾了勾嘴角。 “他是个可造之才,就算心疼昭怀太子,也不会误了大事。” 三大营二十万揽江军的确需要祝约亲自出面,朱桯在三日后让晏闻留守曲靖府,剩下的十万秦府军在必要时候由晏闻出面调派。 对此安排,祝约以为晏闻会不满,秦王不是没有亲信,强留他在曲靖和自己分开,照他的性子一番闹腾不可少。然而晏闻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回到小宅后,晏闻比以往都要安静,他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竹笔,眉宇间有淡淡的郁色。 他当然知道秦王留他在曲靖府不是为了什么府军,而是为了祝襄。 西北归金陵路途遥远,祝襄离开凉州卫数日,按路线推算已至河间府。应松和净澜的消息到时,他和秦王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祝约。 若是让祝约知晓祝襄被朱端秘密宣召回京为质,一定会心绪不宁。这份心不如让他和秦王担着。 他与应松商定在兖州府会和,然后护送祝襄进京。 思及此处,他居然生出一些担忧,不知道要怎样和祝襄见面。 虽然应松帮他说了不少好话,言明祝襄对他这个“儿媳”没什么恶念,他还是忐忑。 在梅里时尚可大大咧咧喊一句祝叔,但现在自己拐了人家的儿子,夫妻之实也有了,就是差个正经名分。 窗户外头杜鹃正好,入眼都是祥和景象,他不知道这份太平还能维持多久,但他知道眼下要做什么。 竹笔“啪嗒”一声落在书案上,被一只手拾起。祝约将笔挂回笔架,站在桌案前看着他。 晏闻少有这般出神的时候,连他进来都没有发觉,这本就不同寻常。他摸了一下晏闻的额前还没探出烧不烧,手就被人捉住放到唇边亲了下。 “怎么了?” 祝约疑惑未减,他看着晏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想到要和你天南地北一段时间,有些伤心。” 晏闻不担心祝约能看出什么,他知道祝小侯爷非常好骗,或者说他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秦王的野心藏了多年,他在诚宜郡伯和祝约面前装得温良,他们居然也真的信了。 祝襄归京一事云波诡谲,牵扯的人越少越好,晏闻是这样打算的。 所以他起身牵着祝约回了房,抱着他入眠,陪着他在曲靖府度过了最后几天安稳日子。 这一夜平静无波地过去。 此时晏闻全然没想到,这个决定会成为他往后几十年间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以至于抱憾终生。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东宫里只点了两盏昏暗的灯。 朱端坐在太子书房的座位上,抱着一只瓷枕,眼底乌青深重。他已不出辅帝阁多日,再出居然是为了太子丧仪。 他见到了朱启修青皮白脸的尸体,摸到了他彻底冷下去的皮肤。李皇后头一次不顾仪容在东宫哭到昏厥,他觉得厌烦,不愿意看到她,所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此处。
91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