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封向秦王讨来的和离书,婚事都没办,和离书先到手也是头一回见,祝约不免失笑。 其实照秦王的性子,断不会让他娶朱婳。从小到大的情谊做不得假,秦王没有儿子,就拿他当成亲子,当成朱婳的哥哥。 朱桯在战场上拿命护过他,兵法上教过他,安燕回去世后,他也曾于祝襄坦露过心迹,不会让无法育子,体弱多病又痴傻的朱婳出嫁成为旁人负累,他此生所盼就是自己照顾好女儿一辈子。 所以他不会是朱婳的丈夫。这封和离书朱桯迟早会交给他的,只不过晏闻等不及,非得先要了来。 “你问这个,是想让我睡,还是想让我睡不着?”祝约拨了拨炉子里的香灰,躺在了被捂暖的地方,“你说他怎么选?” 晏闻在他躺下时就用被子裹了上去将他抱住了,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他上赶着撩拨,不知怎的,真登堂入室后忸怩的也是他,反倒是祝约大大方方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别抛回来,我问你呢?也别装睡。”晏闻从他身后抱着,整个人都埋在他颈后,语气很轻,此刻好像没有朝堂下的汹涌暗流,只剩寻常眷侣间的温存。 祝约确实没什么睡意,就算有,身边冷不丁一个大活人缠着也没了,他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嫁长公主或是减岁贡于朱端而言都是极艰难的事,他自小日子过得苦只有这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以至后来登基心狠手辣,多疑多思,错杀无辜臣子。辅帝阁两年的教化和他少时倾力相助最终换了个恩将仇报的结果。 如若他不肯嫁朱翊婧,只能是认下国书,休战减贡,这于京庭而言又是莫大的耻辱。 “朱端脑袋不灵光分不清是非,不代表他身边的人是废物。”祝约轻轻捏着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拿惯了笔杆子的指节覆了一层薄茧,揉着有趣,他道,“眼下看起来是将他逼得狠了,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有其他招数?” 东南祖梧,京口宋昶,还有梁妃的祖父帝师梁瞻世。 江左老臣以汪辅一为首支持秦王不错,并不代表朱端就是手无缚鸡之力,谋反说起来就两个字,实则难如登天。 晏闻扣住被子里不安分的手指,脸上亦有愁态,“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梁瞻世此人看似中庸实则手段不小,今日辅帝阁他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顾忌我在场还是在想办法。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祝约刚想说梁瞻世,身后传来晏闻歉然的声音。 “哎,我的错,害你想许多,谁怕那个梁老头,先不想了,快睡。” 晏闻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示意夜谈结束。 祝约觉得晏闻这举动有点好笑,放数月前,他绝对不敢想那个对他笑里藏刀的晏寺卿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他想问问如果朱端选了远嫁朱翊婧,晏闻会作何感想?又觉得这个问题此时问出来实在是大煞风景,所以他闭了嘴。 躺了许久也没有睡着,等身后的呼吸沉下来,他才慢慢转身借着冷淡月光看着晏闻。 的确是睡着了,这些日子身心受累的人不止他一个,晏闻应付着鸿胪寺,使臣还有朱端朱翊婧,回来后又没事人一样照顾他,睡着以后眉头都是轻轻拧着的。 从前他想着自己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不能扯进来晏闻,这样的人就该辞官归隐山水,过逍遥富贵的日子。 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 书房那夜开始,晏闻一头扎进了深渊泥淖,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说得最多的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而是我不会走。 身家性命,尽数托付,这四个字比一句喜欢要重得多。 既如此,不走就不走吧。 至于朱端如何选,他虚虚描摹了一下晏闻的轮廓,心中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第59章 恩赐 柔仪殿,破晓。 明宫城用砖石堆砌,为避开一个“困”字,禁苑内无一草一木,只有缠枝莲瓷装着几棵矮苗放在石阶下添彩。 可惜柔仪殿地气不佳,宫女一日三次用名贵花露养着也不见什么起色。晚间赴宴归来,康南长公主看着糟心,干脆一挥手,全叫裁剪了个干净。 此刻宫内点着盏汉制宫灯,天际已见泛白,朱翊婧一夜未眠,她斜倚着床榻一角,睁着眼没有半点睡意。 朱红的窗外到了上值时刻的宫人列队走过,依稀能听见轻微的交谈声,这动静让偌大的宫城有了些许人气。 她抱膝侧耳听着,这声音说熟悉也不熟悉,毕竟从前她都是躲在御道上听的。 个子小小的一个女娃娃,早起就蜷缩在黯淡的石灯后面,听他们拎着早膳食盒走过,讲着哪宫娘娘又见喜了,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哪宫皇子又背了什么书被皇帝赏了,将来会封什么号。 她不关心,她眼睛都盯着那些精美的食盒,只想着这些宫人口中的主子今日胃口会不会不好?会不会觉得不好吃生了气?然后命人丢出些点心,她好捡回去和兄长分着吃掉。 也许是宫里日子太苦,这些看上去温柔的妃子背地里脾气都不好,都有过生气丢点心的事儿。 她和朱端尝过,沈妃娘娘宫里的枣糕边角最甜,皇后宫里的汤团汤可口......至于宋妃,她不明白,也从来不敢往宋妃的承乾殿走,生怕被抓住就是一顿毒打和污蔑。 一样的宫苑,全然不同的日子,那时如果有人愿意肯帮一帮吴惜音又会是怎样? 她捡啃着捡来的点心时在想,少时马车离开宫城那日也在想。 先帝爷子嗣众多,她与朱端再不起眼也是皇嗣,不至于落得那种孤苦地步,无人相帮,无人肯帮。 长大后的她不再想了,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一切不过是因为默许而已。 律例中,无子嗣者皆殉,宋妃挣扎多年也未能有孕,她嫉妒得发狂,而其他妃嫔就算有孕也不必去帮一个和自己平分丈夫,又没有地位的女子。 只可惜没人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高高在上的旧人往事早已化成成飞灰。 她曾感觉到十分痛快,欺凌者终恶有恶报,惨死宫变。 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因为她发觉天下易主四个字说白了就是巅峰之上没了一批人,又换了一批人。 而刻在这座宫城脉络里的东西从未变过。 赵氏之乱是所有人都不肯提及的大逆之罪,失败后连灭了闽都赵氏九族,乡野史书对赵皇后所评不过“衅稔恶盈”四个字。 为一己权欲连累全族,合该被万人践踏。 她幼时见过赵皇后,名门赵氏嫡女,祥初帝的发妻,中宫之主,见谁都是端庄温良的笑脸。 先帝征战在外,她便统领后宫,安抚前朝,许多年下来,她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皇帝喜欢,很像皇后的皇后。 以至于火烧东宫,残杀悯太子事发那日,远在梅里的她几乎不敢相信,但震惊过后没剩下多少害怕,反倒生出一点同情和钦佩。 赵皇后如果不反,她就会在祥初帝入葬后一并被关进地宫身死魂消。 如果她反,万一赵家宗族子弟沾了运道登基,她依旧是万人之上。 赵皇后很聪明。 人人都说祥初帝多么尊她敬她爱她,封她做皇后,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到头来还是要用无上皇权和祖宗律法逼她用一条命去报答夫妻之情。而这样的情,她不要。 唯求自保之人无错,横竖都是一死,不如险中求胜。 何况赵氏族人走到这一步也并非全是她连累的,若自己没有造反的意图,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朱翊婧眨着眼睛看着外面淡色的天光想,她这番话从未说给任何人听,包括朱端。 昏暗的宫室内,漏斗倒了一轮。 她低头抓了抓膝上柔软的布料,眼中沉下去,指节敲了敲床榻,早已等候的教养女官立刻着一个守夜婢女端着洗漱铜盆进来道,“主子。” “姑姑,坤宁宫那位怎么样了?” 朱翊婧从塌上下来,她挥退了那个端着铜盆的侍女,赤足站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她从来都是瞧不上李皇后的,虚承了李太儒的名声,实则色厉内荏,遇事软弱,见她也陪着笑脸,没有丝毫皇后的气度。 不知怎的,今日突然就想问问。 “这个时辰皇后娘娘应当已经起了,准备伺候皇上早朝。”女官不知道她为什么问到李皇后,但长公主一向与皇后情同姐妹,往好了说总没错。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皇后娘娘仁德,顾着皇上还要顾着小太子,当真叫人顺服。” “真的吗?”朱翊婧没什么动作,语气反倒带了讥讽,“既如此,你说要是哪天涉及涉及大朝得利和脸面,有人向皇兄讨要一个李京卉,他会给吗?” 女官眉头紧锁,立刻跪在了地上,“长公主,这话不能胡说,有损您和皇后娘娘的清誉。” 她是个伺候宫中多年的老人,胜在贴心识礼,自祥初年至今,知道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因此被朱端请来给朱翊婧作贴身教养姑姑。 昨日皇帝见过长公主后,长公主就一直不太高兴。 从前兄妹闹脾气也有,她原先没当一回事,谁知长公主一夜未眠后竟说了这样的话。 一国之母,拱手作礼,这是天大的耻辱和大逆不道的言行。 “应该舍得。”朱翊婧没管她的训诫,而是看着处处逾制的柔仪殿,名贵珊瑚给她作帘,东海明珠供她作帐,就连她写字作画也要用洛城最好的生宣。 她拖着长袍绕过地上的女官,慢慢道,“连我这个世上唯一跟他血脉相连的人都舍得,何况是个李京卉?” 她并非于朝政一窍不通,眼下抉择虽然艰难,但她从没想过朱端会这么着急地向她提及嫁去蒙国一事。 利与亲之间,她还是输了一筹。 朱翊婧伸手抓住眼前的红珊瑚帘,似怨似叹道,“姑姑,我不想嫁人了。” 没等回答,她掌中施力,丝线应声而断,珊瑚珠与玉石玛瑙“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在月色下仿佛一滩血,映在有倒影的砖地上。 “长公主,不可说气话。”女官不懂前朝中事,看着满地珊瑚知道她这是生气了,好言劝道,“这是珊瑚明珠帘是公主寿辰皇上赏的,如此一来是不敬啊,公主不可如此。” 既要教养,她时刻不忘自己的本分,“再说女子生来哪有不嫁人的,晏大人也只是一时生气。女儿家柔婉些,他会对你好的。” “对我好,赏我珍玩。”朱翊婧转身在女官面前蹲下,忽然叹了一口气,“姑姑,他们的一切恩赐我就该受着么?” 她的面容依旧是柔婉漂亮的,像极了她的母亲,这样一张脸,或者说那样漂亮的面容底下藏着的东西谁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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