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围猎上出现的那群刺客绝非意外,而是一道引线,一重借晋帝之手,强令梁承骁走入陷阱的阳谋。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在南郡设下天罗地网,誓要让他有去无回,埋骨于此。 想通这一层关窍后,萧元景只觉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薛四惊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他:“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萧元景动了动唇,嗓音有些沙哑。 晋帝本就对太子有所忌惮,他能给梁承骁多少兵力? 纵使梁承骁有将帅之才,在绝对的数量和质量优势面前,他又能有几成胜算?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个都向着不利于他的那一面去。 这种境况下,梁承骁写信给孟重云的时候,心底在想什么?是平反归来后亲自去雁门关接他,还是根本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薛四还在旁边焦急地询问他,萧元景避开了他的手,长长闭了一阵的眼,再次睁开时,像是下定了何种决心。 “备车。”他说,“我要去一趟崔府。” — 屋外疾雨如注。 公良轲收起伞匆匆走进,衣袍在青石地面上滴落水迹。 他对桌案后的崔郢道:“老师,师弟来了。” 崔郢原本正在写字,听闻此言,提笔的手腕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片灰黑的痕迹。 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既喜爱这个学生,又恨铁不成钢,最后抖了抖两撇胡子,冷哼道:“他来做什么,我这窄小的院子里可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公良轲默然片刻,神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尽管嘴上这么说,崔郢还是搁下笔,与公良轲一起走到了房外。 雷声在云层中闷响,天幕阴沉,如幕布笼罩。 萧元景垂首立在大雨中,未经过允许,便没有进入正堂一步,只在院子里站着。因在夏季,他身上的衣衫不算太厚,转眼就被雨水淋湿浇透。 思及他先前有意欺瞒一事,崔郢存心要晾他一晾,便伸手制止了公良轲急忙要上前,给他撑伞的动作,语气沉肃道:“你来老夫这里,可是为了太子南下平反一事?” “太子南下已成定局。”萧元景答,“学生不敢为了此事叨扰您。” “学生此番前来,是为拜别老师。” “……” 崔郢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怔忡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萧元景低声道: “学生身为太子幕僚,接近您是另有图谋,科举舞弊一事,也是我为扳倒魏王党亲手策划。” “老师待我如亲子侄,师兄在夏宫中处处维护我。恩情之深厚,学生深记于心,只觉无颜面对老师,更不敢再忝列师门。” 雨水顺着他的眼睫垂落,滴在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但他恍若未觉。 “为全老师在朝中的清誉。”他说,“学生自请离去,求老师成全。” 黑天倏尔被闪电划开一道口子,亮光如碎裂的白瓷,瞬息爬满天幕。 在轰然的雷鸣声中,他深深下拜,额头缓缓至于地,长久停顿后方起。 一拜,兴。 再拜,兴。 三拜,兴。 …… 三拜稽首,本是学生入门时与先生行的礼仪。当初崔郢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本是随性而至,又对他满意至极,就未拘泥于这些形式。 如今他自请离开师门,彻底将这三拜礼交还给了崔郢,以全师生一场的情分。 公良轲被眼前的场景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顾不上崔郢的阻拦,疾步走入雨中,将他扶起来,低叱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元景已经太久没淋过雨,此刻乍一受寒,骨子里的寒症又有蠢蠢欲动发作的迹象,撑着公良轲的手踉跄了一下才站定。 他抬起头,看向屋檐下神色难言,似乎在痛心挣扎的崔郢,轻声道:“学生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猖贼上欺下瞒,为祸一方,太子虽无过,但南郡的妇孺何辜,百姓何辜。” “他既然身居东宫,此行就无逃避之理,学生不会为他求情。至于能否归来——”说到这里,萧元景的声音凝滞了一下,随后才道,“那也是他的造化。” 隔着一道厚重的雨帘,崔郢皱眉不语。 萧元景并不祈求他的回复,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垂首行礼道: “假使他日,太子能够凯旋而归,回京复命,只盼老师莫要寒了北境数十万将士的心……寒了天下生民的心。” 礼节已成,师生二人今后再无干系。 告退之前,崔郢在屋檐下叫住他,沉声问:“站住,你要去哪里。同太子一道南下平叛吗?” 萧元景的身形停顿了两秒,随后摇头。 “……不。”他说,“我要回我该去的地方了。” — 从崔府的院落离开后,公良轲要送他一程,萧元景摆手推拒了,称有人在外头等着。 薛四等人早被他支开了,无人替他撑伞,他也就在雨里安静地走了一段。 过了没多久,头顶移过来一片阴影,不再有雨滴下落,萧元景回过头,见身后沉默不言的穆乘风。 “……” 穆乘风从不会问他的决定,陈家在的时候就是这样,陈家不在了,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对方还是这样。 萧元景疲倦地叹出一口气,问穆乘风:“准备得怎么样了?” 穆乘风于是答:“卫延将各个关窍都打点好了,随时能够离宫。” 萧元景看了会儿白茫茫的雨幕,好像看到了自己从倚红楼醒来时的景象,眼前没有去处,身后亦没有归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最后最后 最后他阖上眼,像是彻底断了这半年的念想,说:“传令戌部,今晚亥时启程。”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是……甜文……写手(逐渐底气不足
第56章 骗子·他是越国奸细 大雨连绵三日,终于在最后一日的清晨止息。 萧元景昨夜回来得晚,来时不知为何浑身湿透,书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准备了热水让他沐浴更衣。 “你去歇息吧。”萧元景瞧着似乎有些疲累,但对他的语气仍是温和的,“东西我自己会收拾。明日我起得晚一些,让厨房不必准备膳食。” 书棋猜想他这一日奔波大概是为了梁承骁的事,心底有些心疼自家公子,可又不能为他做什么,闻言连忙点头道:“公子明早多睡一会儿,我就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萧元景低低嗯了一声,让他下去了。 …… 第二日早晨,天气放了晴,院子里的花木衔着未干透的露珠,滴答淌着雨水。 书棋得过萧元景的吩咐,一早就没有去打扰他,然而等到日上三竿时,仍未听见房中的动静,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 谢南枝平日里慎独自律,除却和太子殿下在一起的情况,少有这个点还没醒的时候。 他担心对方昨日淋了雨,夜半发起烧生病,才睡得这么迟,于是大着胆子去敲了门,低声问:“公子,公子?您醒了没有?” 室内无人应答,唯有树木枝叶摇晃的声响。 书棋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干脆推开门,去屋里察看情况,结果刚绕过屏风,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榻上床幔高束着,枕衾也是整整齐齐叠放,像是从未动过,放眼四周,哪里还有谢南枝的影子! “……” 薛四在院外听到书棋的惊叫声,以为是谢南枝出了什么事,顾不得礼数就大步闯进来,高声询问怎么了。 结果他刚一进门,就见书棋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头惶急道:“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 离开山阴以后,东宫一行人日夜兼程,将五日的路程压缩到一半。在还剩下一日抵达上京时,终于停下来,暂时在城外驿站休整一晚。 屋外的风在夜色里呼啸,掠过窗扇时,将锁闩吹得振荡作响。 纪廷攥着方才传回的密报敲门走进,脸色极为难看,对立在舆图前的梁承骁道:“殿下,南郡来消息了,是关于端王与十二部行踪的。” 梁承骁并未抬眼:“说。” “据暗桩回禀,端王残部已于月前抵达山阴,目的不明。”纪廷垂首道,“这封急报早在围猎之前,与探子的信件一并送至东宫。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没有到您手中。” “……”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动,猛烈摇晃了一下。 梁承骁拧起眉,没有说话,纪廷却在晃动的阴影中屈膝跪地,向他叩首。 “属下询问过纪闻。”纪廷咬牙说,“南郡来信的当日,一同附上的确有一封蜡封加印的急报,经由暗部的渠道送到议事殿中,却在您亲自查看前消失不见了。” “此事蹊跷,定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暗部绝无可能撒谎。议事殿外处处有重兵把守,亦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属下斗胆进言,能在您之前销毁密信,还不会有人察觉的……放眼整个行宫中,只有谢公子一人!” 砰——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尖锐的震响。 梁承骁盛怒之下,掷下了桌案上的砚台。 纪廷不避不闪,那物件贴着他的鬓边飞过,在旁侧的地面上裂成数瓣,碎片飞溅。 “……” 梁承骁站在桌后,神色阴沉到了极点,冰冷道:“孤以为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纪廷仍旧跪在地上,嗓音带着艰涩。 “殿下难道真的不曾起疑过吗?”他执着地问道,“如果谢公子真是北晋人,为何会对生长在南越的毒物如此了解,仅凭数日就能配制出阿红花的解药。” “暗部的眼线遍布晋国,为何半年过去了,仍然查不出谢公子的身份来历,各地的高门世家也未曾听说有年纪相仿的子侄外出时失去音讯。” “……还有那端王前来晋国的目的,暗部至今查不出头绪。倘若谢南枝正是端王的谋划中的一环,一切都可以说清。” “这些事单列出来是巧合,但桩桩件件拼凑在一起,疑点重重,难以使人信服,唯有谢南枝是南越派来的奸细可以解释通。” 说着,他重重将额头碰至地面,言辞恳切。 “属下知您先前蒙受奸人欺骗,一时难以接受,然而密报失窃一事,人证物证俱全,不再有第二种可能。” “请殿下明鉴!” ……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地后,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剩下穿堂而过的猎猎风声。 纪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一阵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叫他忍不住后背紧绷,齿关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梁承骁从桌案后绕出,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不辨喜怒:“……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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