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不关心国王, 但也不是完全不关心王宫的事。比如他会好奇:今天雪缪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紧张? 爱洛斯从见到他那一刻起, 就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 雪缪倒不是全无情绪, 但那些情绪根本就配不上他的失败。他可是在爱洛斯手里意外失去了他最大的产业,哪怕还没有完全连根拔起,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打击。 除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业,没有被爱洛斯发现。 或者发现了,但是忘记了。 爱洛斯思考间,已经走到王宫守卫面前。 他抬头时, 瑟缇正收起一张葡萄紫色的羊皮纸。她带着守卫穿过宽敞的走道, 看见爱洛斯, 神色如常地上前关心道:“爱洛斯,你去哪里了?” “去找龙啊。”爱洛斯笑道。 “你已经有了线索?”瑟缇惊讶。 “如你所见,一无所获。姐姐, 你手里的是什么?”爱洛斯指指她刚收起来的羊皮纸。 “你在说什么?”瑟缇摊开手。 “没什么,我还以为除了我那里, 没人会用这种颜色的纸。姐姐不是说, 不喜欢那些花哨的颜色。” 瑟缇笑了,从她远比其他少女阔大的口袋里,摸出一封棕色的信件,“棕色花哨吗?你是不是瞧错了。” 见对方狡辩, 便不再纠缠选择离开, 这样很省心。 但爱洛斯今天睡饱了,心血来潮想活动一下。 他的手很快, 快到可以趁她不察,伸手去摸她口袋里的羊皮纸。 他收回手又举起手,指间夹着她口袋里那张紫色的信笺。 “就是这张呀。” 爱洛斯动作太自然,瑟缇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东西是自己口袋里那张。 “爱洛斯,那不是你的东西!” “可你就没闻到一股玫瑰的味道么?”爱洛斯信口胡说,但看着瑟缇的表情,已经明白七七八八,这就是自己的羊皮纸。 知道后爱洛斯反而觉得没意思,他大方地将信笺递给她,“还你。” 瑟缇伸手去拿。 爱洛斯摇了摇那张纸,“姐姐,派人盯着我就算了,传消息也拿我的纸,是不是该给我发点补贴?” “我没有。”瑟缇也不是特别坚定,但还是要辩解道。 “不用太多,我喜欢之前你从东边海盗处缴回来的那批绣花织物,想拿来做桌布。” 他的指控有理有据,尽管瑟缇绝不会承认。 至于他要的东西,很值钱,而瑟缇确实不喜欢。堪堪处在瑟缇不舍得,但如果给他就能平复爱洛斯因怀疑生出的嫌隙,她又觉得可以一送的边界。 瑟缇皱眉,不发一言,爱洛斯就这样从她面前走过去了,羊皮纸也还到了她手里。 面前是恢宏的王宫,爱洛斯路过瑟缇时忽然想通,雪缪的确不必紧张。 他无论失去了什么都没关系,那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业。 只有夺得王位,才是姐妹兄弟们关心的。 而大哥,甚至不必一定寻得虚无缥缈的龙。 只要让依蕾托死,就可以顺利继承。不,也不需要手上沾血让依蕾托死,只要让她失去继承的权利,丑闻、罪状什么都好。 当然,死可能更简单些。 雪缪总归势在必得。 爱洛斯本来只是局外看着。剧场一事,他暂断了雪缪的钱财来路,雪缪多半不会放过自己。况且,如果雪缪就是害他失忆的人,那爱洛斯本就逃不掉。 一直旁观行不通,爱洛斯会阻止雪缪登基。 但现在,他得先试试老头那个荒谬的方法。 看看能不能恢复记忆,至少听课前把做过的笔记想起来,别等到被人贩抓到黑市才和黑袍接上头。 ·+·+· 爱洛斯回到王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屏退众人。 一个只能说真话的自己,还是别被旁人看到的好。 首先,要自己配置一份“说真话”的药剂。 除了他,只有阿方索学士和法庭有,这不是普通药剂,申请的程序复杂,法庭不要想了。至于阿方索学士那里,但他没办法去阿方索学士那里索要精纯的、达到法庭使用标准的药剂,因为这不是什么对人有利的药,老师一定不同意自己冒这种险。 还好他有满柜子新得到的魔法材料,令人安心。 当爱洛斯架起坩埚,拿起空空的药剂瓶子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只相似的瓶子: 一瓶泼洒在雪地里的止痛药剂。 他把乌列尔的药弄洒了,还没还给他呢。 顺手一起制作好了。 不过,究竟是哪种止痛药剂?那东西看起来好像也是自己配的,只是颜色不太一样,改良过? 爱洛斯打开他厚厚的神秘学笔记,在翻找“诚实药剂”的制法前,先去查找了“止痛”的标签。 他没翻几下,就在笔记的后半部分里找到了配料表和制作方式。 原因无他,这条后面的字数太多了,绵延几页,想错过都难。 爱洛斯盯着那上面的字迹,读了又读,陷入沉思。 止痛药要做到这种强度,我是有什么心事吗? 爱洛斯看得怀疑自己,但在程度普通——程度超强之间,并没有过渡的配制方法,他只记了这两种。 普通药剂是黑色的,那乌列尔这瓶应该就是后者了。 这种药很复杂。爱洛斯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材料,发现现有的材料,没有办法同时做强效止痛与吐真两样药剂。 出去问一下乌列尔,再做决定好了。 爱洛斯想唤人来。 他打开门时,冰冷的风正从长廊尽头吹来。 色调渐浓的日光将男女二人的影子映在一处,黛黛紧靠墙壁,乌列尔正俯身贴近她,他红发垂的很低,几乎要碰上她抬起的指尖。 如果要爱洛斯整理一本爱情故事集,他一定让乔凡尼画下这一幕做插画。 爱洛斯想走出去,问他们在做什么。 就在他想迈步出去的时候,风把门拍了回来。他急急退了一步,才险险没让门他拍到的鼻子。 爱洛斯皱着眉,盯着那扇门:“好吧,随你们。” 反正这根本也不需要明知故问。 今早他想得清楚,书单丢了就丢了,因为只有两个可能:乌列尔、黛黛。 乌列尔救了自己,哪怕背叛,他也会暂时既往不咎。 黛黛是他捡来的,他要为他养的人负责。 在看到瑟缇之后,他更确信了。识字、能接触到他的笔墨纸张,还敢任意使用的仆人,只有黛黛,她是最可能给她传讯的人。 黛黛一定说了谎。 而现在,爱洛斯从两个人中定有一人说谎,变成了——他们俩因为私情在互相包庇。都说了谎。 瑟缇真是让人意外的厉害,能同时笼络他们两个。 爱洛斯不高兴。 等到黛黛与乌列尔敲门时,他并未让他们进入。 他决定先配一瓶吐真药剂,了解清楚事情的全貌。 在桌面上他准备好所有能引起记忆恢复的辅助材料,包括阿方索学士给的草药包。 他精准地将材料简单配在一起,用最效率的方式制作好这款药剂。 这种药剂王城的药剂师平均要精细地做上一个月,爱洛斯为了快些,做得要粗糙一些。 他在面前的笔记本里,用羽毛笔一一写好要问自己的问题。 接着打开瓶塞,将药剂一饮而尽。 冰凉的,带着薄荷气味的绿色液体流进喉咙。 爱洛斯在那瞬间,想的是:下次是不是可以放糖? 和如果真有让人只真话的魔法,那喂了吐真药剂后询问未来的事情,也能得到正确答案吗? 爱洛斯感到一阵恍惚,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后,又变得无比清楚。 他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爱洛斯,说真话。” 面前摊开的本子上记着许多问题: “两个月之前你是怎么失去记忆的?” “过去的一年间,从新年的第一天起,发生了什么?” 爱洛斯从笔记最底下开始,努力去回忆、去回答。 他脑海里无数声音,可他想寻找的只有一个。 挨个摸过去,他真的找到了线团里的一个线头。 爱洛斯在王宫这只精美的玻璃罩里生长了二十年。 他刚出生的时候,东部海岛的制造水平,也不过才能生产最好的钟表,如今就已经能生产让人畏惧的兵器了。 那时西边也没有如今这样混乱,一些小国互相稳定牵制,每年都会给温曼王国进献宝物,就比如陈放在图书馆的旧书籍。可惜爱洛斯找了好久,它们已经不见了。 那时候北方也比现在安定许多,王后威名尚在,温曼王国是整个大陆的核心。 当然,现在也是。 年青的阿方索学士,坚信他依旧是优蓝达王后的同僚。 依蕾托居然会给爱洛斯织很丑的羊毛斗篷。 爱洛斯好奇那些神秘的物件,好奇万物,困惑于世间还有他无法掌握的角落,当然,他现在知道,除了远方与死亡,他还有太多他无法掌握的事。 爱洛斯发掘出许多回忆,但他很快发现,他想起的总是美好的事情。 以至于关于他的父亲,温曼的国王,他丝毫想不起来了。 到底他是个怎样的人? 阳光正好,往前走,爱洛斯走进花园,架子上爬着葡萄藤与金银花,像一扇通往盛夏的门。日光柔软,人们放声大笑。 但当国王出现,天空又变得灰暗,地上只有纯白的雪与漆黑的乌鸦。 再多走一步。爱洛斯来过这里,他看见鸽子飞向天空,从灌木上的苍白花朵活了过来。斑斓的玫瑰花窗仿佛凝视世人的眼睛,在晴阳下散发出令人迷幻的光芒。石阶崭新,人们来了又去,在阶前留下虔诚祈祷,与钟鸣声编织在一起,笼罩着整个王宫。 爱洛斯直视着鲜花蹙拥的沉睡的女人。在她周围蓝色、白色的玫瑰悄然绽放。 玫瑰怎么会有蓝色的? 爱洛斯动动手指,指头上染着亮晶晶的粉末。原来他在这时,就学了如何给物品改变颜色。 在阔大的礼堂里,阿方索学士照着手中的纸页,宣读着。 爱洛斯听不清,但他知道,棺椁里的这个人死了,她再也不会睁开眼,对他笑,牵他的手。美丽的王后,温曼的宝石,他的夏日长眠于此。 再往前…… 再往前些呢? 爱洛斯再想不起其他。 他感到一阵眩晕,头痛起来,胸口也像是被传染,仿佛玻璃碎片随着呼吸进了爱洛斯的喉管。他低下头,捂住嘴唇,鲜血染在手帕上,晕开一片艳丽的红。 爱洛斯抬头时,发觉他正坐在镜子面前。 药水再无法从他细弱的神经里讨取更多,甚至对他的身体也造成了影响,他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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