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显眼。”梁长宁打量着他,满意道:“要他认得出这斗篷,知道他这出美人计有多成功才好。” 杭州织造局进贡的料子,内务府的样式,内里是雪狐的毛,外头是正室才能用的鲜红。若穿着这件斗篷去见文沉,那可真是软巴掌往文画扇脸上打了。 闵疏垂眸,乖顺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接过侍从手里的伞,独自步入了雪夜中。 张俭从梁长宁身后出来,压低声音道:“王爷,要不要跟着?” “不必。”梁长宁眼里有微微寒意:“你去找找那个乔家庶子,今日远东楼把闵疏当花舟妓子的那个,他应该还没走远。” 他微微抬手,比了个干脆的手势,“做干净点。” 张俭应声,飞速下去了。 他今日没跟着梁长宁去远东楼,还不知道这个乔家庶子是谁、长什么样子,反正王爷给的时限是今夜,他准备先找今日当值的暗卫兄弟问清楚,最好是能画张画像,免得他杀错了人。 大街上寂静非常,只有打更人的铜锣声回荡。 一道红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过,如同一只步态轻盈的猫,除了脚印之外,几乎看不到衣物拖行的痕迹,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细雪轻飘飘地下起来,天边的明月笼罩在大雾里,只漏下灰白的光。
第21章 落水 乔誉的马车跑得太快,坐在车厢里几乎要被颠得呕吐出来。他今日本不想去远东楼,最近京中事情太多,他爹再三叮嘱在外不要惹是生非。 乔誉想着今日远东楼的宴能见着文容和一众权贵,也好朝他们打听打听风向。 没曾想三杯酒下肚,文容先醉了个一塌糊涂。他旁敲侧听半天,什么有用的都没问出来。 幸好后来又遇着了京府丞副使家的候保,他伏小做低陪了半天酒,候保才吐了两句废话。 乔誉闭上眼睛,想起今日在远东楼看到的那个容貌迤逦的少年,不知受了哪个勋爵的宠爱,竟敢出手伤了文容。 更值得深思的是文容没说完的那本句话——还想有名分?连姓都不配有的一个私……私什么? 私奴还是私宠?明明是长宁王的人,为什么好色的文容却好似了解并厌恶这样一个有颜色的少年? 乔誉疲惫地睁开眼,在黑暗中闷咳了一声,斟酌着回家之后要如何跟他爹解释候保的死。 候保说话不过脑子,竟然敢对长宁王口出恶言,没料到长宁王居然在京中随身带着暗卫,还搭错筋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乔誉的父亲靠着文沉多年,做事犹犹豫豫,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颠来倒去半辈子,只说得出:“丞相大人大权在握,跟着他才能吃肉。”这样的话。 今夜看来,怕是从前他们都错了眼,这位手握重兵的长宁王,才是当朝最杀伐果断的人!他今日敢杀官员之子,未必明日就不敢起兵造反。 乔誉从远东楼出来,顾不上跟着文容献殷勤,他上了马车就飞速往家赶。 候保好说歹说也是一条命,今晚事情结不了,明日督察院势必要弹劾,乔誉这么多年伏小做低最善避害,他需得拦着他爹别掺和进去。不仅不能上奏疏,最好连言都不要发,只管装聋作哑! 马夫高高扬鞭,车架上的玉石流苏撞在一起,霹雳啪啦地响。街上静悄悄的,只有打更人的锣鼓回荡。 乔誉眼皮突然跳起来,他心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直觉,这直觉来的十分迅速。 刹那间马车徒然颠簸了一下,马儿凄厉嘶鸣起来。接着哐当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飞速地翻滚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哗啦——! 车架瞬间散架,珠帘断裂,碎玉滚落一地,灰尘扬起。 乔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压在了残缺的车厢下,他眼前一片模糊,脖子上的青筋抽搐着低下头,只看见自己的大腿已经被锋利的断木划拉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粘稠的血顺着地上的小石子路蔓延过来,乔誉以为是自己的血,可这血的味道不对,太腥了。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是马血。 能一击杀马,是大内高手还是锦衣卫?是御林军还是……哪个府上豢养的死士? 乔誉猜不出来,他失血过多浑身冰冷,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动弹不得。 谁要杀他! 他想抬起手拨开面前的布帘,寒风夹杂着细雪从帘子的缝隙中灌进来,冷得出奇。 然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比他快一步挑起了帘子,帘外那人微微弯腰,半张脸都隐没在大红的斗篷之下。 乔誉瞳孔一缩,借着微弱的月光认出了这件斗篷。 这颜色喜庆,又是正室才能穿的红,是杭州织造局从小就培养的顶尖绣娘用了新技法织的,半年总共织出来六匹。 这料子一出来,江南总督就着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内务府抓紧工期,赶出来一件斗篷和一件外袍。 正好恰逢梁长宁封王赐婚,太后觉得这斗篷颜色喜庆就赐给了长宁王,说是算是新婚贺礼。 他们都远远见过这件斗篷,那时文容还曾酒后放言:“这可是苏杭两局百来个绣娘赶出来的料子,都说半尺值万金,可再金贵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穿到我文家女身上去!” 立刻有人谄媚附和道,“天下总共两件,一件搁在东宫,一件只等云大小姐入主长宁王府,此乃无上尊贵,位同皇后!” 当时乔誉还想,如此狂悖之言文容也敢含笑认下,来日若权势颠倒,今日这话就是杀他的刀。 如今面前这个人的身形,绝不可能是文画扇。 “你……”乔誉喉咙一紧,正想开口,眼前人却突然抬手放下了斗篷的兜帽。 柔软细腻的白狐毛下是一张十分眼熟的脸,这张脸端的是祸国殃民,远东楼今日才为他见了血。 “乔三公子。”闵疏漫不经心地收起手里简陋的竹弓,将弓弦卸下来抻直,轻声笑道:“抱歉,箭术不精,见笑了。” 乔誉只感到凉意从后背爬上来,强自冷静道:“你不是花舟上的妓子,你是长宁王府的……不、你是文——” 他话音未落,粗糙的弓弦已然割破他的脖颈,大股的鲜血喷洒如泉,闵疏轻巧避开,斗篷滴血未沾。 乔誉的手无力地抓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身体不消片刻就僵硬了。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直直盯着闵疏离开的方向。 闵疏连头都没回,他径直跨过马和马夫的尸体,一边走一边将简陋的竹弓拆开,然后将微微弯曲的竹片拉直,细致地塞回了伞面下。 这把油纸伞一共有二十四根伞骨,谁也不会知道,其中两根曾经在雪夜里杀过人。 闵疏收起伞,从文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府里灯火通明,闵疏从怀里扯出手帕来蒙住脸,他悄然穿过门廊,推开了文沉的书房。 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闵疏并不在意。他安静地立在窗边,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这座府邸。 文容被抬回来的时候惊动了府上的人,大夫人尖叫着扑在他身上哭嚎,扯着手帕捶打文容的小厮,闹脾气叫人把他拖下去打死。接着又一哭二闹逼文沉去宫里请太医,文沉面色阴冷,问小厮今晚是怎么回事。 院子里点满了灯,大房二房都出来看热闹,闵疏隔着门廊像在看一场大戏。 谁都不知道罪魁祸首就站在漆黑无人的书房里。大夫人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推了文容下水,尖着嗓子厉声道:“哪个不长眼的敢骑到我丞相府的头上来作威作福,等容儿醒了,必然要把这胆大包天的捉来,压在地上给我儿叩首谢罪!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旁人附和着,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闵疏隐在黑暗里,外头小雪纷飞,他清楚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大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小的时候,文沉不许他在外人前露面,他出入府中只能以白布遮面。 那日太夫人生辰,办了宴席,连宫里也来了人。 文画扇做错了事被罚跪,逼着闵疏替她跪在雪地里。他们本就生得像,闵疏小几岁,个头身量与她都差不多。文画扇贪玩,常把闵疏当替身用。 闵疏逆来顺受,穿上她的衣服替她跪在后院。她特地叫人把蒲团撤了,让闵疏跪在石子地上。午后下起了小雨,闵疏跪得更加难受。 “你是谁?怎么跪在这里?”衣着华贵的小男孩从他身后缓步而来,闵疏不认识他,不敢随意搭话。 那小公子看他有趣,转身向后道:“殿下,你看,这里有个被罚跪的小姑娘呢!” 闵疏抬眼看他,软软道:“我不是小姑娘!” “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你穿的可是裙子!” 闵疏这才想起自己是替文画扇跪在这里的,连忙找补道:“……我,我是小姑娘,我是文画扇……” “你哭过吗?怎么声音哑了?”小公子愣了愣,奇道:“不是说文画扇飞扬跋扈吗?我看你乖巧得很,跪在这里是被你爹罚了吗?” “你今年多大啦?怎么没有侍女跟着你?” “我六……我八岁……”闵疏想起自己现在是文画扇,忙不迭改口。 小公子拉过身后的人,笑道:“今日这个殿下身份最高,连你爹也要跪他。他就比你大两岁,算是个哥哥,你求求他,叫他一声宁哥哥,让他在文丞相面前替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不用受罚了。” 那殿下颔首看着他,是个默许的意思,就等着他张嘴喊人。 闵疏不敢说话,他慌张抬头,看到假山后文容一闪而过的衣角,只好胡乱回了两句然后拔腿就跑。 他跑过假山,绕过花园,连面巾跑掉了也不敢停下来。他回到了下人房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文容捉住了。 文容蛮横地推倒他,说:“好你个闵疏!叫你替画扇姐姐受罚,你竟然敢妄图叫六殿下给你求情!” “来人!”他大叫着,跋扈道:“把他扔到湖里去!” 湖水冰冷,他在碎冰里扑腾,直到真的要溺死了才被下人捞起来,随意扔在岸边不管不顾。 闵疏心里莫名不甘,他湿哒哒地爬起来,发狠把文容也推下水去了。文容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吓坏了,想下去救人又不敢,只能哭叫着大声叫人。闻言赶来的下人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救起来,带回去换了衣服又喝了姜汤。 捱到晚上宾客散尽,闵疏才被下人压到院子里跪着,他还穿着文画扇的衣裙,大雪纷飞,他冷得几乎感受不到膝盖的痛。 大陈氏就端坐在檐下,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她挂着冷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死狗:“一个外室生的贱种,也敢骑到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容儿白日受了惊,如今睡了。等他睡醒了,你再跪在这里给他叩首谢罪,否则我就把你娘那个病秧子抓来替你,两条路你自己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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