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闵疏温和安静,只当没听见他语气间的轻慢:“只有区区小聪明,全靠着王爷恩惠才能侥幸混口饭吃,颜色再好,终归也是草芥一粒,比不过各位大人公子天资。” 那人轻薄打趣道:“跟他混口饭吃?长宁王不解风情,岂不是浪费了你?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包管你爽!” 眼看着他越来越浑,周鸿音出来打圆场,低声说:“这是南边儿阳府来的皇商,齐家十爷齐川,他这人嘴巴就这样,你别往心上去。” 他这话一出来,在场人心里察觉出周鸿音对他的一丝不同。不过细细想想也对,闵疏怎么也说得上是救了周鸿音一次,更何况他是梁长宁的人,周鸿音今日做东,少不得要顾着梁长宁的面子。 梁长宁喝酒不语,含笑看着闵疏。 闵疏乖顺一笑:“齐二少豪爽,好意闵疏心领,只是我对王爷忠心耿耿,咱们怕是有缘无分了。” 齐川闻言正欲说话,突然听梁长宁把酒杯一搁,偏头对闵疏道:“这椅子坐着硬不硬?叫他们拿个靠垫来。” 他护短的意思太明显,众人都静了一下,接着齐川止住话头,打了个哈哈道:“吃多了酒,是豪爽哈哈,我胡言乱语呢,闵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大,别跟我计较。” 说着他回头大声骂道:“耳朵不好使呢!狗奴才听到没有,拿个最软的靠垫来!” 众人笑成一团,掌柜上来端菜,琳琅满目堆了三层大盘子。 远东楼的小厮很快拿了靠垫上来,闵疏接过放在身后,接着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碗里堆起来的菜。 宴席间觥筹交错,周鸿音举杯不停,桌子本就不大,还加了个位置,如今更是显得有些挤。 闵疏往梁长宁身边靠了靠,留出余地来给身边的人举杯,梁长宁伸手揽了下他,附耳道:“闵大人真是好本事,这才多久,一照面就勾住了齐川,连着周鸿音也给你打圆场。” 闵疏抬眸,环顾了一圈周围似有似无窥视的目光,反问道:“我有什么本事,王爷难道不是最最清楚了吗?” 梁长宁看他一眼,道:“那我可还真不敢说最最了解。” “我啊……”闵疏拉长了语调,轻声道:“不过狐假虎威,借着王爷的名头才能耍耍威风罢了。” 听到他这话,梁长宁微微笑起来,道:“你那叫什么威风?闵大人能屈能伸,贵贱自如。” 闵疏面色不改:“我本就是该死在牢狱里的卑贱之躯,只能屈,何来能伸一说呢?王爷谬赞。” 得,还记着牢里拷问的仇呢。梁长宁一乐,心情见好。 “诸位,”夏拓文看人到齐了,邀杯道:“咱们今日一聚,是为了给周兄践行,后日天亮,周兄即将领兵往暨南赈灾,咱们几个可别为着这几月时间不见而生疏了。” 众人举起杯来心照不宣地笑成一片,恭祝声不断。 谁心里都知道这是个肥差,每次赈灾的钱粮是层层往下漏,按暗里的规矩是最少保底三成,最后能留个五成已经算官员良心。如今周鸿音是第一道过手的人,那还不是想要多少要多少? 等开了春化雪,一回来就是升官发财盆满钵满。 夏拓文喝着酒,慢条斯理地从杯口缝隙里打量着闵疏。 闵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往梁长宁身边又靠了靠。 他这一动,宽大的袍服带倒了桌上搁筷子的筷枕,筷枕滚落到桌子边,被他弯腰伸手捡了起来。 夏拓文就坐在他对面,闵疏弯腰时衣领空荡,露出里面雪白消瘦的锁骨,连带着上头的红痕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夏拓文了然地收回目光,和周鸿音对了个正着。 群狼环饲,好戏。 梁长宁按住闵疏捡东西的手,“叫他们换一个新的来。” 酒过三巡,席间聊起了官商勾结,齐川叫了几个姑娘上来陪着吃酒,眼睛时不时盯着闵疏,嘴里的话越发不堪入耳:“……说到暨南,危家的商道是不是也被雪断在那儿了?哎哟,我还想着年底从苏杭运一批瘦马来,你们不知道,我那大哥从教坊司买了好几个官家小姐,那上起来才够味!” 夏拓文脸色不好,“官家小姐就算流落教坊司,从前也都是大家闺秀,能不作践还是不作践得好,积点德吧你。不过你大哥也真是胆子大,没有刑部的文书也敢从教坊司买人,这要是查下去,你们家脑袋可不够砍的。” 齐川摸一把姑娘的手,眯着眼笑:“什么查不查的,这不是有兄弟们给我担着嘛,在座都是大人,可别官服一穿上就忘了我。大不了给点银子,我家是皇商,这天下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齐川已然喝醉了酒,说话肆无忌惮:“怎么,以后都是朝廷里说得上话的角儿,我就玩儿几个女人,这点小事都不愿意替兄弟我开口?” 他说的女人都是罪臣家里的女眷,有些还是旧识,从前是一个圈子里的,家里获罪变卖,千金小姐成了一点胭脂万人尝。 褚辉搁下筷子,撩起帕子擦嘴,忽然说:“你一个拨算盘的,也敢跟我这个刀口舔血的论兄弟?” 齐川脸色一僵,醒了点酒,就听褚辉说:“按规矩,你齐十爷见了我得跪着叫声世子,再不济也得叫声镇抚使大人,没叫你跪着伺候我喝酒是我嫌你脏,看着夏拓文的面子上才跟你同席。你齐家有几个钱?拿来我北镇抚司,我着人替你算算买不买得了你爹的狗头。” 齐川不敢在他面前拿乔,他讪笑两声,说:“马尿喝多了,胡话,都是我的胡话——” 褚辉才交了锦衣卫的牌子赶来吃席,审犯人的那点气势还没消退干净,他看也不看齐川,又松了眉头,温和地说:“齐十爷这么喜欢喝马尿,那不如来点正儿八经的马尿,来人!把他压下去喝,没喝饱不许放,今日咱们也开开眼,看看齐家的本事有多大。” 众人哄堂大笑,在座都是权贵世家肱骨子弟,他们不怕褚辉,也早听不惯齐川的狂言,此刻乐得看热闹。 闵疏知道该避出去,免得以后时过境迁被哪家想起他这个人来再起了灭口之意。 正逢侍女躬身问他要竹筷枕还是玉筷枕,于是闵疏顺势说:“不必麻烦,我自己去拿吧。” 他说着就起身离席,往门外去。 侧室守着的丫鬟很快就带他去拿了新的筷枕来,他伸手接过,顺着长廊往回走。 岂料这时隔间的帘子一挑,跌跌撞撞走出个人来。 闵疏皱眉避开却慢了一步,这人撇见了他的脸,停下步子道:“闵疏?” 闵疏一顿,借着烛火一看,果然是个熟人。 闵疏身体一僵,心思几转,低声回道:“二哥。” 文容喝醉了酒,隔间里头喧哗吵闹,估摸着也是一群花天酒地的纨绔。 文容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就要去捉闵疏,“你……你怎么在这儿?来,你来,你他娘的过来扶爷,给爷把鞋穿上,狗日的怎么有点晕,这什么酒,辣舌头……” 闵疏后退一步,不愿与他有过多往来:“二哥吃醉了,叫你的侍卫带你回去吧。” 文容当即往前一扑,皱眉大声嚷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推三阻四!叫你伺候爷是你的福气!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莫说给老子穿鞋,就是跪在地上给爷捧痰盂也是看得起你!” 他声音越来越大,隔间里已经有人往外张望了。 闵疏不敢想若是文容招来众人说出自己的身份会是个什么后果,他只得别开头匆匆越过文容,抬脚往前走。 文容不依不饶,伸手就抓住闵疏的肩,大声道:“老子的话你没听见?贱种就是贱种,没见过世面,跑什么!” 他这一抓用了力,身子往下摔,偏巧闵疏今天穿了身丝绵的袍子,经不住扯,当下就被他撕拉一声扯烂了半个袖子。 隔间静了片刻,竹帘掀起来,有人跨出门槛道:“怎么回事?” 这人一跨出来就跟闵疏面对面,见着他的样子愣了一下,很快就猜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皱起眉说:“你是花舟上的人?谁点的你?还不快把文二公子扶进来好生伺候?” 包厢里不乏有看热闹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陪酒姑娘被指使着把竹帘卷高,闵疏得以从门中望进去。 里头也是一桌宴席,不过这宴席上的人他可就熟多了。只是这熟不是互相熟悉。闵疏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却不曾听闻过他。 闵疏在心中飞快对上名字,这些人的家中都和文沉沆瀣一气,族里子弟几乎都是文容的结交之友。往日丞相府宴席,闵疏也在暗中见过,今日这个把他当花舟娼妓的人,就是曾经鞍前马后跟着文容的人,乔家庶子。 这人目光隐约垂涎地打量他片刻,轻蔑道:“方才怎么没见过你?有这种好货,老妈子怕不是打算靠你赚咱们一笔吧?不过今日这宴没点人,你想赚银子不如等宴席完了再来,你赎身是怎么个价码?” 他说着就要去扶文容,手却不老实,从闵疏撕裂的袖子外头伸进去抓揉了一把,“好皮肉,知道我是谁么?” 闵疏措不及防,他刚才思虑着打算开口糊弄过去,现在被这一抓惊得躬身,文容却突然啐了一口,鄙夷道:“花舟?于他倒也是个好去处!卖屁股还算是抬举了他,还想有名分,连姓都不配有的一个私——” 这话不能出口,闵疏当机立断抬腿就是一脚,直直抵着心窝子把人踹飞出去,朱红的实心木栏咔嚓断裂,文容整个人来不及反应,就从二楼走廊噗通一声砸进湖里。 这还了得! 隔间里的人当即冲了出来,闵疏余光往下一瞟,确认文容昏死过去才松口气。 他抬眸,却撞见了乔誉打量他的眼神。方才的话他听了半阙,此刻眼神里的窥探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不知谁厉声道:“还不下去捞人!” 小厮们手忙脚乱地跃入水中,七手八脚地把文容捞出来,又急忙唤远东楼的驻店大夫来看。 隔间的众人鱼贯而出,连带着各自的侍卫小厮把闵疏围了起来。 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见过,眼前这个少年虽说有那么点矜贵的样子,却也不像是个有什么了不得家世的角色。 为首的李杨冷哼一声,扬声道:“放肆!敢伤丞相府二公子,你不要命了!来人,腿打断了扔河里,今天咱们得个乐呵,看着他淹死!” 闵疏认识他,户部尚书李开源的嫡二子李杨,他顶上还有个大哥李流,曾托文沉给谋了个好差事。 侍卫得令,齐齐涌上来。 这边太热闹,那头夏拓文也听见了动静,掀开帘子大步走出,扬声道:“哟,李二公子好大的阵仗,天子脚下也敢说杀人就杀人?” 侍卫都认得他,更认得他后头的镇抚使。侍卫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地回头看着自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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