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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经上到坡顶，止有一张小小石桌，两个石凳。两个伴当忙忙骑马赶上来，擦拭停当后，摆上一壶酒，一盘春饼，一碗玫瑰酥。请老爷和侍书坐下后，伴当才牵着马退下，去一旁歇脚。 赵老爷看这山下皆是野桃花，或白或粉，浓淡相宜，脚下又有暗涧溪流蜿蜒，一派桃花流水的春景。旁边侍书已经款款起身，倒了一杯酒，要敬赵老爷一杯。赵老爷看侍书腰间围着丝帛大带，拿素面玉带扣着，不由得要伸手搂住。侍书立刻跪下来，低着头，也不说话。赵老爷无法，只好挥挥手。这侍书是极矜持自重的性子，出了房里方寸之地，那是一点也不肯跟老爷狎昵。 侍书陪赵老爷吃了两杯酒，赵老爷先感慨了一句“你到我房里才十二岁，真是吃尽苦头”，又说喝酒要起个飞花，开口提了一句“浅酒人前共”。侍书一听，哪还有不懂的，实在过于露骨，半恼半羞，整张面皮登时红透，半天不肯应和，只好推说自己不会，情愿自罚三杯。 老爷佯装生气，不许侍书罚酒，骂道，白教了侍书二十年，只会写些蚩蠢文章，连句诗也合不上来，实在该打。 侍书无法，只好伸手过去。赵老轻轻拍了一记，又紧紧握住。侍书不敢抽手，又实在羞赧难当，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停了半晌，侍书才恢复神色，抬脸正色道：“老爷，左传云，诗以言志，不知老爷起的这首飞花令讲了什么青云志，令人费解。黄帝曰，端而有节，礼也，意欲即起，不欲即止，信也。老爷明知侍书回不了这等飞花，却偏要苦苦相逼，岂不是无礼无信？” 赵老爷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想起侍书十五岁时，自己亲手为侍书束发，二十岁时，又亲手为侍书加冠。白驹过隙，当年总角稚童，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放下酒杯，板起面孔：“侍书，你这是僭越。” 侍书却道：“那也得夜里回房后，请老爷重重处罚。” 赵老爷拿手背敲了一记侍书的嘴，骂道“好赖都让你讲尽了”，又重新起了一句飞花。侍书为老爷再倒了一杯酒，接上飞花应和起来。 老爷和侍书两人出去骑马赏花，快天黑才回来。侍书怕老爷有些累着，伺候老爷早早歇下。他看着时间还早，记挂着今日玩了一天，堆积了许多公务，便悄悄起了身，披了件袍子去了书房。他原是个不教一日虚度的性子，做完一桩，还有另一桩。等到侍书从书案中抬首，东方已经微明。侍书忙忙收起纸笔，想着要回去伺候老爷起身梳洗。 哪里知道，侍书回了屋，竟瞧见老爷已经从床上跌下来，捂着胸口，一动不动。床边的一只绣墩，翻倒在地。枕边一支玉如意，跌成两断。侍书慌乱不已，喊了几声，外屋无人应答，只好急急忙忙出去叫人。夜里老爷身边的伴当们本该守在外屋，但多年来，只要侍书进来侍寝，他们便偷懒去睡觉。因侍书伺候得好，夜里不大叫人。 那赵老夫人正与丫鬟家丁们歇在路上官舍里，哪里知道信使骑了一匹快马进来，竟送来惊天噩耗，恰如晴天霹雳。老爷夜里突发胸痹心痛，来势汹汹。当夜本该是侍书在老爷身边伺候，哪知道侍书出去了，伴当们也各自睡觉。一夜过去，竟无一人察觉异样，以致老爷送医太迟，已回天乏术。 赵老夫人悲恸欲绝，肝肠寸断，只能昼夜兼程往徐州府赶去，半夜里才赶到徐州府里。官府里一片愁云惨淡，灵堂还未布置停当。风吹花落，止有白桃花铺了满地。 “骚浪贱货！” 一见到侍书，赵老夫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登时气急，顾不上大家闺秀体统，抬手给了侍书一耳光。侍书脸偏到一边，并不说话。 事已至此，诸多后事，尚需赵老夫人一一主持。因老爷常年放外任，回不得家，这家分作三处，老爷、老夫人、少爷各自住着宅子，各有一套人马。赵老夫人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老爷既然没了，赵老夫人将来必定跟儿子儿媳妇一块住，从此各处人手并作一处。赵老爷房里人并无几个，在本地新纳的一房姬妾，才十八岁，便放出去，仍然送回父母家里，以后只管再蘸。父母见白得回了女儿，又一并送许多银两衣物，喜不自胜。还有两房年长姬妾，皆是府中一二十年旧人，仍是跟着服侍赵老夫人。再还有两个小官，侍书和秋砚，养在府里也都过了二十年，尚不知道如何打发。 这三处原有三位总管，老爷身边的老总管。老夫人的陪房冯总管，少爷那边还有位二总管。赵老爷身边的老总管一听说要三处合一，心下明了，以后定是老夫人身边的冯总管摇身一变，要做大总管，这里再没有自己的总管位置。他忙忙找出拐杖柱上，飞也似地跑来找老夫人。一见了老夫人，老总管老泪纵横，诉说他快六十岁的人了，从赵老爷十八岁游学赶考服侍到至今，已有三十年。自己年老体弱，耳聋眼瞎，早施不上劲，是老爷体恤，管着府里，给口饭吃。如今早已无甚用处，情愿与家里老婆子一齐告老还乡。他们夫妻俩跟着老爷四处奔波，离家多年，甚是想念乡音乡食。老家尚有一处祖宅，一些田地，过得日子。 赵老夫人自然允了，又拨了一笔养老银两，重重抚恤老总管夫妇多年鞍前马后、赤胆忠心。 老总管谢过后，又道还有一件事。因他只有一女，早已远嫁，膝下凄凉。他与老婆子都极欢喜秋砚，愿意收秋砚为螟蛉义子。虽然还有几个宗族子侄，但走动甚少，不如留着秋砚，端茶倒水，为他们二位养老送终。将来过身后，也能有男丁供奉祠堂。 赵老夫人叫秋砚过来，也爽快允了。秋砚管着账目，清点库存，向来与老总管交好。老总管年纪大了丢三落四常记不得事，府上大小事务全靠秋砚张罗。 秋砚与老总管一齐要走。秋砚便拿了钥匙，给冯总管一一过目账房和内库。老爷府上各种往来支出都是秋砚掌着，这本也是桩极肥的美差。但秋砚此人谨小慎微，待人公正，绝不私己。账目上各项支出，一目了然，分毫不差，挑不出一丝错。冯总管细细验过，交接过，才放秋砚离开。 秋砚回房收拾行李，冯总管不许他多拿物什，说他是府里的人，吃住用的都是府上物品，不得带出府外。秋砚没法，只能拾掇拾掇旧衣服，挑几件紧要小物带走。 秋砚正叠起包袱，突然见侍书抱着一柄琵琶闯进来。侍书将琵琶递给秋砚，秋砚认得那是濯墨的遗物。 秋砚接过琵琶，眼前侍书披头散发，半边脸肿得老高，袍子也未系紧。往日不论何时何处，侍书都是头发一丝不乱，袍子上不见一道褶，因他是第一做作之人，架子端得高高的，断然不肯丢了颜面。 侍书低声道：“今日一别，恐难再见，我们三个相识一场，莫失莫忘。” 秋砚心下黯然，还未开口，侍书已经转身走了。 天微微亮，老总管夫妇、秋砚并一个小厮，一齐登上马车。行了大半日，老总管夫妇一个耳背，一个眼花，一个看着窗外地界说，怕是已到了永州。另一个听不明白，说是到了涌州，南辕北辙，各执一词。夫妇俩一齐找秋砚评理，秋砚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再一转眸，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秋砚抱着濯墨留下的那柄琵琶，若有所思。车轮嶙嶙压过匝道。二十多年前，赵府想要年纪小、模样好的，充作家伎，在牙婆那里辗转看了二三十个，最后选了秋砚出来，又从教乐坊买了濯墨、侍书两个，教他们弹琴唱曲、读书写字。往事历历，恍如昨日。秋砚不由得调转琵琶琴弦，指尖挑抹，轻拨了一首大雅荡。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老夫人将冯总管叫去，除了交代他以后统管家里大小事务，又另外吩咐了侍书的事。老夫人想着侍书进赵府二十多年了，在老爷身边也十九年了。他出身贱籍，一个亲人也没有，今年又大病一场，若是待他太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侍书精通文墨，下边庄子铺子那么多，总有需要断文识字的地方，便让冯总管带侍书下去，给他找个位置继续做着。以前老爷赏过他的，仍让他拿在手上。在老爷房里二两月钱，也依旧发给他，好让他有所傍身。只是以后，不再要他上来做事。 冯总管听了，忙忙称赞老夫人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又说他这就带侍书下去，他侄子冯巳负责府上采买，正好需要个记账的帮手，可以先暂时让侍书做着，其余的，再待安排。 这冯总管与侍书的前仇旧恨，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件两件。旁的不说，冯总管的亲儿子还在三千里外服流刑呢。如今老爷没了，侍书靠山已倒，只能落在他手里任他拿捏。但冯总管要的却不是出这口恶气，而是他早听说侍书胆大包天，积蓄甚广。事已至此，侍书这人，无甚用处，但侍书传说中的钱，可把冯总管的心挑拨得如拿火钳翻烧炭，瓦亮瓦亮的。 冯总管去拜见老夫人之前，先派了心腹侄子冯巳清点侍书的屋子，侍书这么多年来油锅里都敢伸手捞铜钱，定然积富盛广。冯巳见满屋的箱子柜子，眼馋得很，急急开了一箱，却皆是书籍，再开一箱，还是书籍。箱箧翻尽，寻来拣去，冯巳只收了几件玉石金器，还有一些古玩字画，再就是三百来两银子，此外并无它物。等冯总管去了侍书屋子，冯巳忙将查抄的物什给冯总管一一过目，显示自己并未偷拿。 冯总管哪里敢信，连连追问冯巳是否各处清点干净了，可否还有遗漏。 侍书跷着脚坐在旁边一张圈椅上，叹了一口气，道： “冯总管，我十二岁到老爷房里，只得月例银子一两，逢年过节赏赐，有五两十两。因我在府上吃住，各处无甚花销，一年能攒下来个十五两。等到了二十岁，先前两年濯墨、秋砚各自分领了内务外务，都拿月例二两，我愚笨些，做不得事，最后一个涨到二两。虽说月例高了些，但各处开销起来了，一年仍只能攒下来个十五两。再是，我二十岁、三十岁生日老爷各重赏了一百两。去年濯墨走了，我出了一百两供他下葬。你算算，岂不是只有这些银两？” 冯总管大怒，抬手狠狠给了侍书一巴掌，将他打得跌落地上。 “侍书，你哄谁呢，这里谁不知道你？” 侍书披头散发，从地上支撑着坐起来，因看着冯巳翻拣古玩字画，又道： “这些字画都是老爷珍藏入库，上面都戳着老爷的大红章子，留在我屋子里，只是老爷让我每日临摹鉴赏，并无它意。” 他这话意思明了，若是这些古玩字画私下拿出去变卖，定然要被卖家追问来历，又容易被赵府里上下觉察。库里的东西无缘无故少了，将来也过不了公账。 冯总管怒不可遏，一把揪住衣襟，将侍书提溜起来，咬牙切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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