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行听得声音有些不对,掀开帘子走进来,见到阿阮,却问:“阿阮呢?” 阿阮惊道:“我就是阿阮。” 这鸨母讲究钱货两清,徐知行钱也够了,她人也给了,卖身契也签了,白纸黑字,上面留着徐知行、阿阮、鸨母三个人签字画押,又俱按了手印。等徐知行再上门来问,还有甚么用处,她那里只得这一个阿阮、哪来第二个阿阮?这徐知行花了大钱买错了人,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一场风流梦碎,又是失魂落魄,又是懊恼不已。家里老仆劝说,银子已经花了,这个阿阮模样也很好,倒是使得。这徐知行是个怪脾气,不合他心意,美如天仙他也不要。他让阿阮住里屋,他住在外屋,一整天一眼也不瞧。 那边徐知行父亲已经得知儿子的荒唐行径,钱财散尽,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救风尘,捞了个人上来,哪还有不气得暴跳如雷,直骂儿子斯文扫地、败坏门楣,一连派了几封信催促儿子赶紧回去。若还在外头勾留温柔乡,便不必再回。徐知行只得即刻动身回家,他盘缠已经挥霍殆尽,便给阿阮留了一个小童,几两碎银。 ********* 林音枯坐在屋子里,略微看了一看,并没有甚么行李要收拾,只有一张古琴,几件衣衫。他去游学之事,老爷夫人都已经应允了。本来老爷还有些担心林音的身子,侍书劝道,二姑爷他们那几个游学的,也各个都是贵胄公子,娇贵得很,又不赶路。若林音累了,就歇息,若再累了,只管往回来。 老爷、夫人拉着林音的手,细细嘱咐了不少,又是路上盘缠、各地关节都不必担心,又给他挑选了一个伴当,两个家仆,一起陪着。因拿游学呈子还需要几日,林音再收拾收拾几件行李,即可上路,与二姑爷他们一行人会和。 但只有一条,此事进行得静悄悄的,少爷这边的人,林音一个也没惊动,连清引也未说。他心里明白,若少爷知道了,他必然走不了,但他又不能不走。 林音思忖着该与清引道别几句,但清引这几天被叫去书房做笔墨,见不到人影。他想了想,拨亮了煤油灯,展开信笺,准备给清引留一封书信。 赵家少爷这些时日天天去顾府上跟顾英喝酒,不大在家。因此,对林音游学之事,既没听到风声,又没瞅见端倪。这顾英先前为了买阿阮跟白小桃闹得不可开交,谁知道阿阮被人买走,不知下落,白小桃呢?本来当年就是签的卖身活契,如今他家里愿意拿钱将他赎身出来,那白小桃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顾府。当年白小桃家穷得吃不上饭,只能卖掉儿子,现在多种了几棵果树,手头活络,儿子在顾府大鱼大肉吃饱穿暖已经长成小伙子,赎儿子回来,给家里果园添个人手,相当于顾府白白替他们养大了儿子。 这顾英一顿操作猛如虎,阿阮没买到,白小桃也被气走了,真真鸡飞蛋打。赵家少爷跟顾公子狐朋狗友一场,看顾公子伤心得不能自抑,自然要陪上几杯酒。赵家少爷宽慰顾公子四处看看,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顾公子喝多了酒,又感慨没有人比得上阿阮的,又哭诉没有人比得过白小桃,又道:“赵兄,当初你要买四儿,你家清引也是各种不愿意,还是你狠得下心,把个大美人打得死去活来,换了今天的齐人之福。” 赵家公子咂摸着这话不大动听,倒了一杯酒灌进顾英嘴里,咬牙切齿地道:“喝酒。” 夜近三更,赵府书房里灯火通明,一片儿静悄悄。侍书和应清引一人一案,面对面坐着,各自忙着笔墨。侍书这边堆着的是赵老爷的公务,应清引那边则是分拣、登记送上府来的拜帖,并或长或短地逐一回复。天气冷,两人脚下都生了暖炉,熏炉里点了甘松香。 听到外边更漏交了三更,侍书便让应清引回房歇息。应清引摇摇头,要等把这些做完再休息。侍书有些担心赵家少爷要应清引伺候,应清引便说不打紧,因他是老爷指到书房来做事,赵家少爷也没办法,再加上这两天赵家少爷总去顾公子家喝酒,回来得晚,不怎么叫自己过去侍寝。 侍书点点头,道:“那你再做一会儿也行,明天能少做一点。” 这侍书话音未落,一阵咳得话都说不出。应清引忙起身照应,找了件大氅给侍书披上,碰到侍书的手,十个指头俱是冰凉,又忙忙下去点了一笼暖手炉,给侍书抱着。看着侍书满脸病容,有气无力,应清引急得团团转。因侍书说自己汤药也在吃,补品也没断,病情却一直不见好,应清引有些想请常大夫来瞧瞧,又怕侍书不肯。 到了第二天,侍书要出门办事,应清引要去铺子里,两人便约了一齐出门,一齐回来。侍书先办完事,便去永安街上找清引。清引那边当铺正在交班,互相搜身,确保一丝夹带都没有,才能离开。应清引因这天进出了库房清点,一视同仁,也要被搜身才能走。 侍书没见过这架势,站在外头等着。应清引一面扣上夹袄,一面往外走。这当铺堆满了金银珠宝,管理严苛,若是缺短了哪一件,客人来赎当拿不出,不只是铺子经济受损失,更是信誉扫地。 两人结伴一齐往赵府走,侍书随口问了应清引几句铺子上的事务,应清引一一作答。这术业有专攻,侍书没做过这些,怕是当铺都没进过几回,一概云里雾里。应清引是当初老爷有意历练,送到铺子里跟着老辣掌柜做过伙计,才懂得里头门道。 走到城南,应清引心里蓦然一动。他想了一想,告诉侍书,巷子里有家旧书摊,十分想去瞧。 侍书盯着应清引,心下哪有不懂的,便点了点头,说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才进巷子走了几步,常大夫从医馆掀帘出来,正瞧见清引。应清引登时一张面皮红透,硬推着侍书进了医馆,要常大夫瞧瞧。那应清引人高马大,站在门口堵着,不让走。侍书没法,只好在医馆里坐下。这医馆小小一间,靠墙码着一排药柜子,另一面生着小炉子,上面架着药吊子。 应清引道:“常大夫,这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朋友,他夜夜咳得厉害,一丝不见好。” 常大夫见应清引带进来的这个人,穿的斗篷夹袄袍子都是好的,但亦都是旧的,浑身上下一件饰物也没有,只腰间挂了个小小香囊,竟比应清引装扮得还朴素。只是他仪态分外得体,站坐有姿,伸手给常大夫把脉时,还略行了个礼。常大夫捏住侍书手腕,侍书一双手保养得皮肉细腻,只是握笔的地方生着厚茧。 常大夫细细把了脉,瞧了舌,问了症状,又问过生辰,又问在吃些什么药。一旁应清引等得着急,问怎么样。 常大夫道:“这位公子的病也好得了,也好不了。” 应清引不解其意:“什么叫好得了,什么叫好不了?” 常大夫望着侍书,便道:“公子这病,不是一天两天,怕是去年冬天、前年冬天,也有些症状,只是不大沉重,你便不放在心上,等春天到了,病症或是减轻,或是没有。” 侍书一怔,点了点,因先前两个大夫都没瞧出这点,只问了他今年如何。 常大夫又道:“你如今吃的方子,都是止咳润肺,现在又快二月,熬到三四月,天气暖了,你必然又会好转上不少。这就叫这病好得了。” 应清引听了大喜过望,倒是侍书追问:“什么叫好不了?” 常大夫正色道:“《素问》称,积虚成损,积损成劳,积劳成疾,你这病,原是累出来的,有以劳倦,形气衰少。天气一冷,寒气侵体,夜晚三四更肺经运行,因此,你冬天半夜咳得格外重,到了白天又缓过来些许。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冬天你必又要复发,甚至更沉重于今日。这样明年冬天,后年冬天、再后年冬天,年年复发,次次更重,直到山崩地裂,灯尽油枯。这就叫好不了。” 应清引听得胆战心惊,忙问:“可有什么法子治得?” 常大夫道:“办法倒也有,就是减少案牍劳形,莫教琐事劳心,静养为主。我再开个方子,到三伏天再吃,冬病夏治。等天气一凉,处处保暖,别再冻着。但我听这位公子脉象,左脉沉迟,右脉浮虚,尺脉艰涩,寸脉细滑,怕不是终日有万桩心事,千重思虑,百般愁肠,一刻也歇不下来。” 应清引听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侍书笑了一笑。 “常大夫果然医术高明,我还有些症状,想借一步单独跟大夫说说。” 应清引想着侍书可能还有不适的地方,因他知道侍书极要面子,不好当着自己的面说,便点点头,掀开帘子走到外头站着。 小小一间医馆里,只剩下常大夫和侍书两人,常大夫便道:“你还有哪些,只管说来。” 侍书叹了一口气,紧盯着常大夫,道:“不是我的病症,是清引的病症,也好不了。常大夫,你可知道有种病,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想见不敢见,想言不能言,只能酒后枯坐,灯下泪垂?如今清引便得了这种病。”(注:指相思病) 常大夫听出侍书所指为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清引是赵府的人,收在少爷房里。” 侍书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搁在桌上。 “常大夫,我要是你,以后便不在这锦官城行医了。锦官城虽然好地方,但大夫太多,租子又贵,你又年轻。我看你守着一间医馆,过得捉襟见肘。千里之外的三山、江陵、大平都是好地方,不必困囿在这锦官城。我这里还有一张银票,一些碎银,略表心意。若你能答应,我的心事便能少一件,病也能好上一分。常大夫,这是为清引好,也是为你好。” 侍书略停了停,咳了几声,又回眸笑道: “常大夫,你要是今天不答应呢,恕我直言,怕是明天你在这锦官城的医馆未必开得下去。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为清引好,也是为你好。” 应清引站在医铺门口,对面卖果子的养了一条小狗,清引蹲下来,逗弄了一会小狗。直到侍书掀帘出来,应清引才站起身,迎上去。他们俩个刚要走,清引又哎哟一声,从怀里取出那本《枯鱼过河泣考论》,跑回去递给常大夫。 常大夫笑笑:“区区一本旧书,你拿着也无甚关系。” 应清引摇摇头,说自己也看过了,也赶紧要处抄过了,该还给书主人。 等侍书和应清引走出了巷口,侍书登时有些发恼,扬手给了应清引一记耳刮子,骂道:“没羞没臊!” 侍书并未用力,打在脸上只略有些疼。应清引不知侍书为何事发怒,心里委屈,也不敢问。 两人回了赵府,一路无语。这天赵家少爷从顾府回来得早,他回府后想见清引,门子说出门了。等了一些时,才见到清引回转,赵家少爷随口道:“你去哪儿了?” 应清引便答道,铺子开门了,去了半天清点库存。赵家少爷略点点头,招招手,要应清引过来自己身边陪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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