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感慨说:“一些时不见,你变了好多。” “还不是老样子,”秋砚道,“你看这头发,多如牛毛。” 秋砚松了手,濯墨头发太多,像一团浓墨泅进水里,四面八方散开。 濯墨笑道:“别嫌我头发多,老太爷天天眼红着呢。” 他伸手拉过侍书。 “你那边怎么样?” “唉,那边不比这里,一年倒有半年风沙。” 侍书跟着老爷放外任,千里之外,山遥路远,在路上统共都要走大半个月。侍书坐下来,跟濯墨、秋砚细细讲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北国毕竟与这南边富庶地方大不相同,濯墨、秋砚听了,又是感慨,又是有趣。 “倒也没甚么好玩的,”侍书道,“下雪天便骑马去林子里猎兔子,一年多了,我一只兔子也没打到。” “濯墨射箭不错,上次乡射,还拿了个第九,”秋砚道,“我不行,第一轮便没了。” “你们俩气力都太小了,拉不到满弓,自然不行。”濯墨笑道。 “怕是但凡弹弦的他都擅长,什么琵琶,阮,琴,筝,都是顶级,其它大为逊色,”秋砚笑道,“是个拨子转世。” 濯墨抬手打了秋砚一下。 “我今晚就去你房里吹唢呐,看你睡不睡得着。” 侍书笑出声,因他知道濯墨弹唱都是好的,吹拉十分不行。濯墨忽地一把抓过侍书手腕,侍书一惊,要收手收不了。濯墨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手劲十分大,能抵他两个,是一双拨弦的好手。 “你这镯子倒是样式稀罕,是什么?”濯墨拉过侍书手腕,指给秋砚看。秋砚手上也带了个镯子,两者光泽、质地、款式都不相同。 “这是当地硬玉镯子,质地坚硬,不得雕刻,因此工艺粗糙,不大好看,值不了几个钱,”侍书解释道,“这边你们常见的都是上等软玉镯子,模样精细,哪里比得了。” 三人围坐着又说了好一会话。侍书悄悄把手上的硬玉镯子褪下来,收在怀里。他这只镯子确实不值钱,但也怕露在外边。他跟着老爷回来,都只带了几件半旧衣裳回府,一件新衣也未拿。 “侍书,你今天晚上住我屋子吧,晚上有贵客宴席,我要去弹琴,你只管住。”濯墨又道。侍书先前在赵府的屋子已挪作它用,这次回来还未做安排,不知住哪。 侍书点点头,他心里明白,老爷那边一时指望不上。老爷从任上回来,这又是老太爷寿辰、又是年节,必定分身乏术,顾不上侍书这边。 濯墨的屋子还是原样,摆满了乐器,满地都是乐谱。濯墨带侍书进来歇脚,又特意嘱咐了厨房,使了钱,让厨房不要怠慢侍书。因濯墨清楚,老爷若不发重话护着,侍书定要被各处下人轻慢。赵府上下,谁不知道老太爷、老太君、夫人都极不喜老爷身边这个狐狸精小官儿。 侍书看着濯墨换了鲜亮衣服、挽起头发,最后抱起琵琶。濯墨抬眸注意到侍书紧盯着自己,便取笑道:“怎么,你要给你濯墨哥哥琵琶伴奏?自从你进了老爷房里,你哪里还肯摸琴?也再未叫过我一声哥哥。” 侍书不吱声,濯墨提着琵琶走了。留下侍书温了一会书,听着远处宴席声奏乐声不绝入耳,又听得敲更夜深,便躺在濯墨的榻上沉沉睡去。他醒来天蒙蒙亮,发现濯墨合衣躺倒在他身边,睡得无知无觉,连靴子也未脱,琵琶搁在地上,必是从酒席下来倦极,倒头睡个囫囵觉。濯墨头发散着,一半儿搭在了侍书脸上,一只手没处放,也搁在侍书手臂上。因他们俩都长大了,不是小时候睡在一处还能伸脚。侍书略支起身,想在濯墨身上搭件袍子,免得着凉。谁知道门外传出来叫唤声,濯墨忙忙爬起来,单手提起琵琶,又出门了。 侍书再也睡不着,爬起来洗漱停当,又看了一会书,直到天亮。因他是老爷房里人,每日早上需去老太爷老太君、老爷夫人处请安。侍书往老太爷老太君那边去了,央了一位管事的进去通报,说侍书来请安。侍书在外边青石甬道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等着,无人回来知会他,再想央别人也无人理他。侍书无法,只能继续跪着等。幸亏这时濯墨抱着琵琶从里边出来。因这濯墨能弹会唱,技艺精湛,打麻将抹双陆又样样使得,自打进府起就是老太爷老太君那边的宝贝疙瘩。两位老人喜欢热闹,就爱听个响。 濯墨看到侍书,唉了一声进去帮侍书通报了,不一时回转来,告诉侍书老太爷老太君知道了,让他下去吧。 侍书这才起了身,又去老爷夫人那边请安。那边他央到老爷身边的一个,进去通报了,倒是跪不了半个时辰,得了回话。行完礼数,侍书才回濯墨那边屋子。濯墨坐在琴边,拿了锉刀修指甲,边修边道: “明天一早还是我帮你进去通报,你一直跪在门外也不是事。” 侍书低头应了一声,片刻后又抬头,小声道:“我帮你上指甲。” 濯墨伸手过来,侍书取了指甲盒子打开,里面薄铜片、薄牛角片、 薄象牙片等各色指甲一应俱全。因曲目不同,手法不同,选取不同甲片。濯墨挑拣了套象牙甲片,侍书捧着濯墨的手,一点点帮他上指甲片。指甲若上得不正,既影响演奏,又必伤手。 “现在谁给你上指甲?”侍书问。 “都是秋砚帮我,”濯墨道,“实在没人只能自己上。” 侍书上好后,濯墨抬手在琴弦上变换手法试了试,再伸手过去教侍书调整,直到他满意。濯墨琴技早已闻名百里,这一双手怕是能值千金。 如此过了四五日,跟着赵老爷回来的老总管传话侍书,匀给他住的屋子已经收拾停当,让他搬过去住。老爷怕侍书在府里不好过,特意给侍书指了厨房,又派了一个小厮过来伺候。侍书终日只是早上去请安,回来便温书做功课,也不做旁的。倒是府上的宴会声乐一直未停过,他从濯墨那里也略微听说了些,开了多少流水席,来了哪些宾客。 老爷进来看时,门口小厮抱怨说,侍书终日只是读书,门也不出。老爷见侍书又捧了一沓功课过来请教,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埋怨侍书逢年过节,也不知道歇息几天。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侍书道,“旁人一读就懂,侍书总是不懂,只能多读。” “这些年来,我竟未见聪明比得过你的,更未见勤勉比得过你,”赵老爷感慨道,“我跟老太爷说你已经通穿六经大义,他还不信。” 侍书低了眸,小声道:“老爷千万别再说这些,若老爷觉得侍书懂了,那也是侍书不懂装懂。” 赵老爷知道侍书在赵府里若无他庇护,寸步难行,处处为艰,只能再叹一声,又道:“这些天顾不上你,是有些委屈你。” 侍书摇摇头。因他知道赵老爷放外任,千里之外,一走一年两年回不来,等好不容易回来几天,上要供奉父母双亲,下要照料娇妻爱子,又有许多应酬,在外奔波,在内操劳,十分辛苦。定外任官需南北更调,在籍五百里内都得回避,赵老爷这种富庶地方出来的,都被发配边疆。这哪里是做官,分明是流放。只能等老爷熬过这个任期,再去别地补缺。但再好也是差中择优,终比不上本地。 濯墨和秋砚两个,提着灯笼,来找侍书出去玩。因今天外边开了灯市,十分热闹。他们俩都不知道老爷过来侍书这里,径直进了院子,这才瞅见房里侍书坐在老爷腿上搂着,一起灯下看书。 濯墨和秋砚唬得一溜烟跑了,片刻后,侍书提着灯笼从面追上来,说是老爷要他出来与濯墨秋砚他们一起玩。说完这句,他又嚅嗫了一声“方才……” “方才跟老爷讨论子经集注呢。”秋砚学着侍书的声调揶揄道。这可是侍书一贯说辞,什么时候都是在讨论子经集注。 侍书低了头不再说话,默默换了签出门。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潮攒动。因侍书走了一年多,好久未见本地这般繁华气象,又雀跃起来。濯墨请了侍书和秋砚两个喝酒吃饭。三个少年连逛带吃,看着天色差不多才恋恋不舍往回走。 最后走到最近的北面角门,推了推,里面已经上了锁。因冬天天气冷,看门人早早歇息,让他们绕到东边侧门进府。按赵府规矩,入夜后是该各处门洞都关闭,只剩东边侧门进出。 若是只有濯墨和秋砚,两个少年人都有脚力,再略走一走,绕去东边也不甚打紧。他们俩这时还只是府上养的小厮,回来早一刻迟一刻,只要主人不怪罪,便无事发生。但侍书已经是老爷房里的人,出门得拿签,定了三更前回府还签,一刻也不得迟。 侍书便道:“我们就走去东门再进。” 濯墨不肯,他怕绕路过去便迟了,侍书这小官儿必定受罚挨打。三人中本是濯墨最小,侍书最大,但濯墨自幼在教乐坊深受嬷嬷喜欢、来赵府后又被赵老太爷老太君宠爱,一直有些逞强拿大。他脾气上来,将角门狠踹了几脚,又对着耳房大骂道: “我是你爷爷濯墨!老太爷打麻将三缺一正等我回去!若老太爷等不来人,仔细你皮肉!” 这少年声音低沉,如地谷中余音回绕。 看门人知道濯墨是老太爷老太君的心尖,天天陪着老太爷老太君抹牌打麻将,只得冒着严寒起身开了门。濯墨掏出一把铜钱,给了看门人。看门人验了侍书的签,勾销后放回签筒里。 濯墨这才放下心来,他拉过侍书,旁边秋砚提着灯笼,一起往里走。侍书没说话,黑夜里,先前猛踢角门,簪子掉下来,濯墨的头发又散开了。 【番外】葛生(中) 濯墨这个晚上在宴席上喝得太多,路上已经吐了两次,等扶着下了马车,脸色苍白,根本站立不稳。因濯墨的屋子离得有些远,赵老爷直接让侍从把濯墨扶到自己屋子里躺着,不多时已经昏昏沉沉。侍书看到濯墨这样,十分担心,忙迎上去照料。老爷十分担心,忙出去叫人连夜找大夫来瞧,屋子里暂时留了侍书一人照看。 老爷一面吩咐人赶快煮些醒酒汤,一面支了下人去叫离得近的一位大夫,谁知道小厮一溜烟又一溜烟跑回来说大夫不在。老爷无奈,想了想人选,又让小厮出去找另一位大夫,越快越好。老爷心焦,过于记挂濯墨,看醒酒汤熬好了,要亲自端进去。 赵老爷进了屋,正要问侍书,濯墨如何了。 ……濯墨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他在自己屋子里,榻边摆着他的琵琶。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软绵绵没一丝气力。他又看自己的右手,原来昨晚上弹琴用的指甲还未取下,只是少了一片。 秋砚在床边坐着,手里端着汤药。 “大夫瞧过了,你喝太多了,又酒后当风,嘱咐你好好休息几天,以后别喝那么多酒。”
6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