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远处的士兵一瞬间惊呼出声,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两人都将所有力气凝聚到枪尖上,不留后招变化的余地,尽是一往无回的气势。 两枪相对,这是最后的通牒。 郁鸿辛衣袂猎猎作响,眼看着他的锥枪就要率先扎进哈博的筋肉里,忽听身后遥遥有“嗖”的风声,伴随着一声破空之音由远向近迅疾压迫而来。 “后面有偷袭!”远处郁鸿辛的亲卫霎时大惊失色,话音里尽是惊惧。弓箭手倏然引弓,但已经来不及。 “啪”的一声,郁鸿辛肩头剧烈地一颤,手臂上登时传来剜骨般的剧痛,几乎失去知觉。只见一只长箭直挺挺地扎进郁鸿辛后肩的筋肉里,箭尾摇颤着,刻着一个用边丘文写的“哈”字。 是哈博的私兵。 郁鸿辛登时感到胸腔中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唇忍下吐意。 他感到自己下坠得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郁鸿辛看见哈博倏地调转了枪刃,高扬起双钩枪就要挥下。 就是这一瞬间! 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吼声从郁鸿辛紧咬的唇中搀着鲜血迸发而出,郁鸿辛倏地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将钻心剧痛化作狠劲倾注在那一杆锥枪上,用尽全力向上刺了上去。 下一瞬,锥枪尖锐的刃头刺穿了哈博的脖颈,鲜血如瀑般奔涌而出。 几乎在同一瞬,双钩枪长长的枪刃割进郁鸿辛的脖颈里,在撞上脊骨时发出“咣”的一声。枪刃在过半处被迫卸了力,牢牢嵌在血肉里。 “爹!!!”马背上狂奔的寒英遥遥目睹了这一切,大脑霎时如被雷劈般空白。 两人齐齐从马上摔下去,一动不动地倒在木桥上。鲜血汹涌,喷得彼此脸上、颈项里、胸前一片殷红。 几乎同时,蔓心谷中央铺天盖地的喧闹声袭来,桥上激战的光芒霎时被湮没。 “赢了——” “赢了——” 边丘高挂的军旗从空中迅速坠落,击折旗杆的冷箭划破黎明的天空。 边丘的列队已然鱼溃鸟散。 谷里沸沸扬扬腾起一片欢腾之声,尚不知西边发生了什么的将士人人展开笑颜,迫不及待地盘算着如何向大都督邀功。 狱神祠内,乌尼桑发丝凌乱,挺着脊背立在中央。 与梁国一样,狱神祠都是牢狱里专门用来供奉狱神的所在,供犯人来祈求神灵庇护或宽恕。 边丘狱神内没有供神像,只有一抔从蔓心谷掘来的黄土,暴露在空气之中。正如他们朴素的信仰一般,这样潦草的仪式便是他们对天公地母最虔诚的供奉。 乌尼桑被关在这里,算是一种优待。 乌尼桑定定地望着眼前着抔黄土细沙。流动的空气每一刻都在悄悄带走细沙,却没见那抔黄土矮下去。边丘人相信天空带走的东西都会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刻回到原来的地方,所有失去的都会在未来以另一种形式还回来。 乌尼桑皱眉。 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骗局,他仿佛今日才相信。 因为信仰并没有这样操控一切的魔力,有魔力的是每晚都会有专门的宫人来庙里添上细沙,让黄土恢复白日的模样。 乌尼桑伫立在台前,一如他曾无数次祈求她的保佑一样。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要祈求庇佑或是忏悔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恭恭敬敬地伺候重病的父亲的起居,至诚至孝地为他送终;他即位后想要施展抱负、更新万象,却见王宫内外沉疴积弊、人浮于事,他屡屡着手改革却回回受阻,苦不堪言。 就连这次,他早早未雨绸缪、周全万事,自以为制定了最周详严密的战略,却还是落得亡国的下场。 他一直想要挽救大丘。 但他最后给了大丘子民一个这样的交代。 乌尼桑感到心头一阵苦涩,疲惫感瞬息袭来。他前踏两步,扶着几案,想要靠着坐下来。 就在这一瞬,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几案后的窗子,倏地毛骨悚然。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 下一瞬,窗子上那个破洞里倏地闪出一道寒光,如霹雳般朝他飞来!乌尼桑什么也来不及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头,扑在硬邦邦的地上。 那只飞刀霎时擦过乌尼桑的额角,骤然划出一道血线,与被截断的短发一起散在空中。飞刀“咣”的一声撞在梁柱上,死死嵌在木头中。 “什么声音?”狱神祠的大门砰地被打开,守卫乌尼桑的士兵闯进来喝道。 “后门有杀手!”乌尼桑匍匐在地,高喝道。 窗外的身影倏地闪过,守门的将士高声喊道:“追!”屋外响起急促的脚踏声。 乌尼桑心狂跳不止,鬓角的血顺着颧骨缓缓流下来。他的心里魔怔般地重复着一个声音: 有人要杀他。 不。 是有人等不及要杀他。 乌尼桑喘着气抬眸,那只飞刀牢牢钉在粗壮的木柱上,一动不动。 飞刀? 他好像听谁说起过,这是谁身边的小侍卫最引人注目的绝招? 好像是......谢凌安?那个姓钱的侍卫? 乌尼桑眉头微蹙,脸上疑云遍布。他乌溜溜的眼珠滚动着,暗自思忖着什么。 傍晚,驻扎地里传出清晰而利落的“霍霍”声,巡视的士兵埋着头匆匆走过,不敢投来目光。 将军帐前,郁明卓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磨刀。她面无表情,手上每一下动作都又快又狠,似要将刀刃磨光了去。 寒英与严翊川一道,刚安排完移军暂住白黎谷王宫的事,回来在长板凳上挨着坐下。 三人缄口无言。寒英舀了瓢清水往郁明卓的磨刀石上轻轻洒去,严翊川挑了片鹿皮静静擦拭着拭骨刃的刀鞘。赤利蹲在一旁撕咬边丘苍鹰的肉,一身皮毛乌黑油亮。 一日前,郁鸿辛的尸体与捷报一同送到驻扎地。郁明卓疯了似的挣脱寒英的阻拦,冲进停尸的军帐,看见马革之下郁鸿辛苍白的面孔,脖子断了一半,头颅被人端正地摆在躯干上。 军帐里,郁明卓什么也没说,但再迟钝的人也没法不注意到她全身强压不住地颤抖。她夺门而出,策马在边丘的山野间不停不休地狂奔了三个时辰。直到马儿跑不动,她滚下马背,在一处无人的山坳里失声痛哭。哭声凄惨,万兽不敢靠近。 寒英找到她后,她便很少再说话。只是她泪水洗净的眸中,又多了一份狠戾与坚毅。 刀刃高速擦过粗糙的磨刀石,发出刺耳的“霍霍”响声,摩擦处似有火花迸发。 像极了屠夫宰羊前的模样。 “汪,汪——”赤利警觉地爬起来狂吠,嘴角还挂着撕到一半的鹰肉。
第62章 后事 一张满脸堆笑的脸由远及近迎上来,一个下人模样的人端着一个玉器走来,咋咋呼呼地绕过赤利,跪下行礼:“各位将军都在,小的奉我家陆大人之命,为郁大人献来一碗百合牛乳。” “郁大人”指的就是郁明卓。当日圣旨上写的模糊,只说郁明卓“位同左郎将”,而非确实的左郎将。下人们摸不准,便都以“大人”代之。 严翊川瞥了那小厮一眼,冷冷道:“陆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也有空来献殷勤了?” 那小厮赔笑道:“严中郎说的哪里话,我们家大人时刻挂念着郁大人呢!这天有不测风云,郁大都督的事......我们大人也痛心不已。听闻郁大人难过得吃不下睡不好,陆大人甚是忧心!这不就让小的来送这碗百合牛乳了嘛。大人派小的去打听了,这白黎谷内母牛产的乳汁是最安神定惊的,再辅以百合,最能益心气,宁心神。郁大人大可放心试试。” 郁明卓迅速打量了他一眼,呼吸有些局促,缄默不语。寒英盯着他手里的玉碗,眯了眼:“你说话倒机灵。我看你手中这玉碗,不像是从西疆带出来的东西?” 小厮回道:“寒将军好眼力!这是那日攻下白黎谷时从王宫里整理出来的东西,是一套从天凤关开采出来打磨成的玉器,极为难得!原先是边丘的大臣想献给乌尼桑的。这不,给郁大人端茶送水,自然要这样名贵的的碗筷才配得上......” 一声明亮而干脆的“霍”声,郁明卓停了磨刀,抬头冷冷地直视着小厮,打断他的奉承:“放这,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小厮赔笑着,放了碗,退了下去。 “到了这一步,他现在意识到危险了?”寒英垂眸,沉声道。 郁鸿辛一死,陆保坤便迫不及待地来拉拢郁明卓。若非太过心急,这样拙劣的伎俩他不会用。 郁明卓伸指扣住那玉碗的边缘,在手中微晃。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纯白的牛乳,鼻间淌着百合的清香。她微微一皱眉,倏地手腕一颤,那玉碗兜着牛乳,就要一并落下,坠在地上。 顷刻间,一阵疾风袭来,一双大手自下而上兜住了玉碗。郁明卓满是厌恶的眼里浮上一层愕然,抬手见严翊川镇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严翊川冷声道:“掉不得。” 郁明卓回神,眼里凌冽的锋芒隐藏了下去。她伸手接过玉碗,猛然一扬手腕,玉碗里纯白的牛乳如一道瀑布般倾洒了出去,在地上溅得杂乱。 “咣”的一轻声,玉碗被搁在黑石上,没有碎。郁明卓从鼻中长舒一口气,仰头,语气平静地道:“泼了,这得行。” 严翊川颔首,鹿皮缓缓擦过刀鞘上猛虎的图案。三人心照不宣地沉吟不语,静静地在一场兵荒马乱后的夜里沉寂。 严翊川刚回到睿亲王帐中,就看见谢凌安躺在榻上,睁了眼盯着帐顶看。严翊川吩咐将士去请军医,自己几步踏了进来。 “醒了?”严翊川倒了杯茶,端着走向谢凌安。 “醒了好久了。”昏睡了一天一夜,谢凌安恢复了点精神,面色却还是苍白得可怖,唇间没有一丝血色,干的有些皱,颈项间倒都是睡梦里捂出来的汗。 “怎么不叫人?都在帐外候着呢。”严翊川轻轻扶起谢凌安,在他背后垫了枕垫,把茶杯递给他。 “脑子乱,在想事情,心里也难受得紧,”谢凌安抿了口茶,觉得嗓子润了些,“明卓姐......怎么样了?” “一声不吭在磨刀,寒将军一直陪着。”严翊川在榻边坐下,谢凌安觉得热,掀开了上身的被子。 “哎,”谢凌安叹了口气,“每次她撒不出气又忍不下的时候便会一个人磨刀,磨到刀刃都不能用了才会停下。” “这次磨得时辰更长些。”严翊川将帕子捏在手里,轻轻擦拭谢凌安颈间的汗:“她心里明白,此番是大都督亲手选了死局,所以才撒不出气。营里弟兄们也萎靡不振,所以我也一直不敢和他们确认我的猜想。你们西疆的过去我不熟悉,这回郁大都督没兵权却调来了兵,还是过万的数,真的仅仅是因为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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