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的种子?” 段星执略微起了点兴致,只是仍旧懒得伸手自顾倚坐着饮酒,“可发现了这些种子的厉害之处?” 谢沐风取过正中心的小穗放去人手上:“譬如这株,几乎能天然抵御病虫害,或许可尝试种在靠近苣州被污染的边界上。” 他捏起稻穗看了几眼,很快又放了回去:“这边这个呢?好像比这株要大得多。” “这两种都是最早筛出的,比之本土原有的稻种更加耐寒耐旱,且在岷州最贫瘠的土地上都能做到一岁一熟。还有一类种,四月播七月收,预计一岁最多可三熟,但对土质要求较高,申落繁命人将其移去了岷州靠南的丰沃地段,听闻长势很是喜人。不过还在观察中,是以并未送来。她简略写了本册子记录了不少作物的长势和产量,明日我带给你看看。” “嗯。” “除了这些,你当日赠给元喜的所有谷种,几乎都在本土原有谷种的收成上翻了一番。最多的亩产接近七石,翻了足足四倍。申落繁已经派人修订新岁历法并连夜将这些种子散去整个岷州。长此以往种下去,不出五年,岷州或许就能取代南岭成为新的幽中粮仓。” “的确是个好消息。” 段星执微微弯眸,真心实意露出一丝浅笑,“加上境内那几座矿山,积粮蓄势徐徐图之,形势于我们而言一片大好,何愁大业不成。” 只是那些欣然心绪转瞬即逝,他捏着空空的酒杯把玩一圈,转过头看向废墟间的断壁残垣时那点笑意已然再次淡去:“只可惜苣州等不起,岷州也等不到。” “种子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暗中窥伺的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发兵就在近日。” 战火重燃岷州,这回不知又有多少人能活着等到那些种子铺出的美满愿景。 明明所求不过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军枕戈待旦,不日可出征。” 段星执双目微阖,已然染上几分迷离醉意,抬手高举酒杯轻笑道:“那便提前恭祝谢将军一句旗开得胜,还有...记得防好细作。” “我已有打算。” “七日后我便回苣州,届时若是试药还不能结束,你的军医只能让我先带走了。” “军中还有其他大夫,你带走她也无妨。不过她跟我说过,只需解粮车中的那一种毒的话,用不了太久。” 段星执远远看了眼营地的方向,没再应话,只是收回视线目光空茫看着天际,安静饮尽杯中酒。- 瓷杯摇摇晃晃搭在指间要落不落,少顷,随着握杯之人身姿愈发歪斜,彻底脱手沿着砖瓦滚了下去四分五裂。 谢沐风似乎早有预料,伸手稳稳揽住准备起身险些直接从屋顶摔下去的人。 “嗯?” 怀中人只是仰起头缓慢眨眨眼,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鼻音。 在烈酒的作用下,眼尾和面颊浮起几许靡红。乍然看一时让人有些恍惚,究竟是醉意还是泪意。 谢沐风垂头盯着人良久,抬手轻轻抚了抚人眼角:“...就那么难过吗?” 这难过有几分为这天下,又有几分为正在听风筑试药的人。 “难过?” 段星执扯出一个茫然的浅笑,迟钝的大脑好一会儿才辨出了这话的意思,摇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想,想我什么时候会走。” “他的情太重了,我不想承,也不能承。” “我很久没回家了...我总要回家的...” “...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手...” 分明已经醉到前言不搭后语,又像酒后吐真言。 “累了便什么都不要去理会,没人会怪你。” 谢沐风愈发沉默,忽视那些微弱的挣扎缓慢抱住人几息,低声安抚道。随后稳稳托住腰间带去了地上,这才放任人起身摇摇晃晃走在前头。 “对谁动情都好...但不能是我...” 段星执声音并不大,但断断续续的字眼在荒凉寂静的长街夜色中足够清晰。 “我明明早就说了,我一定会走,你们一个个的...” “非要作茧自缚...” 谢沐风迁就着对方的速度,始终跟在人身后半米之遥的距离,眼神依旧平静如一潭死水:“除了他...还有谁?” “越翎章,北鹤,兴许还有一个赠剑的。” 他歪了歪头,从袋中摸出那柄粉色的袖珍守心剑放在月色下边打量边喃喃:“不要对我动心...永远不会有结果。” 谢沐风目光短暂停留在那小剑上片刻,很快移去将直线走成曲折弯道的人身上。 “又拽我干什么?” 段星执冷不丁被人拉进怀中,相当不虞抬头瞪了人一眼。 谢沐风不答,只是默默将横在路前的一块碎石踢开,再重新将人扶稳。 但对方很快没骨头似的靠了回来,毫无起身的意思,仰着头一字一顿道:“又推我干什么?” 谢沐风:“......” 单听这声质问,不看眼前迷离朦胧的眼瞳,当真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般。 他也从未应对过突然变得胡搅蛮缠的醉鬼,呆住片刻,只好依着人说了下去:“没推...抱歉,不小心。” 得到满意的答复,段星执心满意足轻笑了声,慢吞吞直起身,末了,忽的探身逼近。 两人距离顷刻咫尺,原本浅淡清浅的梅花混进醇厚的酒香,无端摄人心魄,几乎让人彻底沉溺进那双花枝缠绕的幽深眸底。 “你也不许。”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似乎还是听懂了背后的未明之意。 ——不许动心。 谢沐风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摇摇晃晃重新踏上前路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少许挣扎,向来冷峻的面容终于浮起一丝波澜。 可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 醉意朦胧的人执着地不肯上马,一心沿着大道东游游西逛逛,他也只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防止这会儿毫无方向感的人走错路亦或跌进某个坑里。 直到前方蓦然传来清悦出鞘声:“无趣,不然来比剑?” “......” 看着东倒西歪走上前几步,手中的剑却格外稳当的人,谢沐风本能移去侧方劈手夺下守心剑。 “别闹。” 醉懵的人谁知出手有没有轻重,一旦激起杀心蕴上十成功力,天下无人敢不避其锋芒。 他暂且没有死在这儿的打算。 段星执下颚微昂,又歪着头欺身凑近:“你怕我?” 不敌是事实,没什么可不承认的,谢沐风平淡一点头:“嗯,怕。” 段星执漾开笑,理直气壮伸手:“那再给我一壶酒。” 谢沐风摇头无奈道:“只带了一壶,而且那酒太烈,你也不能再喝了。” 段星执微微眯眸:“你敢抗旨?” 谢沐风不答,只是下意识一愣:“...抗旨?” 寻常人可不会这般说话。 随即从善如流低头:“不敢。” “那便过来试剑。” 眼见人又准备取回守心剑,谢沐风果断避开跃上一旁的砖石,几个借力跳远。段星执轻哼一声,本能运功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眨眼行至一处枯林。 段星执稳稳落在人前方,若非昏倦半眯的神态,看着仿佛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就凭你,也想逃...” 话没说完,手中骤然被塞了根枯枝。 “还给你,不是要比剑?此地正合适。” 段星执认真打量了会儿眼前的“守心剑”,反身向后一跃落在某棵枯树上:“算你识相,待会儿让你三招。” 谢沐风随意折下身旁一支,淡淡一拱手:“多谢陛下,还望手下留情。” 段星执倚坐树干,散漫笑笑:“放心,试剑而已,没打算要你的命。” 两句话已然足够确认他先前关于身份的猜想。 不过眼下显然没什么时间容他思考太多。 朴素至极的枯枝在人手中随性一挥,宛若上好神兵,气势如虹顷刻携风而来。 谢沐风亦闪身一避,同样握紧手中枯枝,亦不敢有半点松懈。-一夜无梦。 段星执昏沉不已自塌上坐起,一眼便看到床边垂头呆站着的秋沂城。
第186章 他按了按因宿醉过后抽疼的头,抬眸看去,隐约察觉到眼前人平静表象下的焦躁不安和按捺不住的摧毁欲。 纵然明知得不到回应,还是下意识问了句:“怎么自己跑回来了?李大夫呢?” “醒了?” 回应他的是帐外一道女声。 帘布被掀起,李未平抱臂倚在门边:“为了加快进度,我剂量下得稍重,导致他进入狂躁状态。不敢随意拦,只好任他出来了。” 他看了眼依旧木木呆站的人,若非的确察觉到那些难以抑制的戾气,实在想象不出眼下乖巧模样与狂躁有半点联系。 李未平看着目露不解回头的人,轻而易举猜出想法,耸了耸肩道:“你当然看不出来,蛊尸变成什么样,在你面前都不会发作。” 段星执:“陷入狂躁对他有什么影响?” “于蛊尸而言没什么大碍,只是一直压抑暴戾本性,多少有些难受罢了。” 李未平侧目,刚想进门,察觉蛊尸投来的凶狠目光,琢磨片刻,还是选择继续呆在帐外,咂舌道,“若非你事先严令的不许伤人,恐怕我已死了百次不止。” 随即感叹:“不过蛊尸的五感本就极其迟钝,能让它们都变得狂躁也不简单。那些蝎毒中有大量致幻和溶血的成分,兴许是发作起来太疼了。” 段星执忍不住皱起眉,朝床边立着的人伸出手:“很疼...?” 虽然口不能言,但因着蛊引的存在,他好像能隐约感知到蛊尸的情绪。 能让五感不敏的蛊尸都有所反应...可想而知那些毒给常人带来何等极端剧烈的痛苦。 秋沂城呆呆偏了偏头,垂眸看着眼前的手掌,缓慢搭了上去。 段星执站在原地,任人牵住他并未停止动作,而是进一步小心翼翼环抱上来,索性一手回揽住,另一手抬起以指做梳理了理对方有些凌乱的长发。 那些原本肆意疯长的戾气随着时间推移飞速消散。 李未平探头进来,看着乖乖闭上眼变得异常安静温顺的秋沂城,还是忍不住一愣:“虽说它天生不会伤害身为主人的蛊引,不过只是这样就能让安抚狂躁的蛊尸......” “他生前到底是有多喜欢你。” 段星执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怀中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中动作愈发轻缓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段星执牵着秋沂城并行在回听风筑的路上,看向另一旁的人:“之后的试药,我能陪着他?” “你就算不问,我也打算直接将你拉进来。” 李未平看了眼温顺至极的蛊尸,摇摇头道,“我怎么一开始没想到,什么限制都不如你在边上替我看着,他也能好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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