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瞳依旧沉寂无光。 他只好继续牵着人前行,漫无目的闲逛。 所有南岭乡赶来的粮商俱在斐城,他和凤昕已经兵分两路潜入。只是这才停购初期,许多混淆视听的风声还未彻底传开,个个人心稳如泰山,没什么攻破之机,是以能短暂清闲会儿。 直到行至一处风景秀丽的湖泊旁,才终于停了下来。 絮絮叨叨了一路,身旁人像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唯一的缺点大概是给不出半点回应。 天空倏然下起雨来,原本还有不少游人的湖泊顿时纷纷散去。 雨势并不大,好一会儿都只是飘摇的雨丝。 段星执毫无避雨的念头,负手站在石阶旁,一言不发看着湖边枯叶残荷发呆,蓦然察觉头顶覆上冰凉的手掌。 跟在身后的人不知何时站去他右侧,合掌为盖虚虚遮在头顶,顺带替他挡下风向处的大部分雨丝。 那双一如既往沉暗无光的死寂黑瞳看得人心间微窒。 段星执回眸看去一眼,不由自主轻轻闭了闭眼,随即拉着人朝湖心亭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转眼如瓢泼倾盆。 “这半个月我们都会呆在斐城,大抵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你既然能听懂我说话,那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会开心些?” 就当是迟来的补偿。 原以为仍是等不到回应,但他移开视线的片刻后,身旁人突兀有了动作,缓慢伸出手。 段星执安静站在原地,任人将他揽进怀中,将头搭在肩上,短暂露出个浅淡僵硬的微笑。 他偏头看了眼闭上眼的人,半晌,抬手将人回抱住。 “只是这样,就很开心吗?” 秋沂城比他略高小半头,乍然一看,像是他依偎在人怀中。 他索性干脆借着这姿势微微偏头,将重量靠在人身上半阖眸假寐。 亭外骤雨不知何时方歇。 “有时候在想,兴许我不那么早告诉你我会走。你是不是就不会将自己练成活死人了?” 亦或者说,以情为引短暂地唤起人生念本来就是个错得过分的决定。 这么长时间相处,他当然不讨厌秋沂城,甚至算得上有几分喜欢。但这点喜欢远远不及对方想要的爱。 无论是谁,他都给不起过于纯粹的爱。 但他明明清楚,仍是选择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在人心中筑起继续活下去的高墙。 可这高墙太过脆弱,似泡影般一触即碎,一如人摇摇欲坠的求生信念。 偏偏他更做不到狠下心干脆利落看着人去死。 身为局中人,他到底不能彻底摒弃自身所有的喜恶高高在上漠然审视一切。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升出这样进退两难的心绪了。” 近乎呢喃的嗓音在亭中响起。 然而这个世界,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让他变得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实在是个不妙的征兆。 段星执重新睁开眼,抬眸凝视眼前始终望着他却毫无焦距的眼眸。 良久,仰头在人冰凉的唇上落下极浅的一吻。 “如若这里是大乾,朕倒是不介意顺路陪你走上一生。” “可世上没有如果。”- 几日后,天气愈发清寒。 斐城东面某间古朴幽静的宅邸后方,一名身着墨绿锦缎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发雷霆。 “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侯府为何突然不再购粮?这救灾的口子一旦开了,便容不得再退,他此时突兀收手看着那些灾民去死,难不成想顶着天下骂名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一旁的奴仆战战兢兢:“这,小的也不知,但我们去那边的人打探了好几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已经不再缺粮。” “不缺粮?别以为我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同我们耗下去好让粮价一降再降罢了。” 绿衣男子冷哼一声,“苣州的情形谁人不知,那地方不缺粮?笑话。” 奴仆:“可老爷,我们派去的人的的确确看到了大量的米粟运出来。” “你们看到的能有多少,三车?五车?这点用于混淆视听的东西都拿出来,这侯府早该被人取而代之了。” 奴仆:“而且我还听说,好久之前朝廷运过去的一批赈灾用的粮车也在他们手上,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运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 粮商冷笑一声:“生怕骗不着蠢货所以拉两车出来给人看看?我就知道他们打算拿这东西当幌子诈上一诈,真以为我们是什么好糊弄的无知小儿?想借这批粮食同我们耗,那也要这里头的东西当真能用...” 奴仆畏畏缩缩补完最后两个字:“...烧了...” 粮商一愣,骤然揪起人衣襟:“你说什么?” “就是烧了......好几十万石呢,我没亲眼见,光听着都心疼,全是粮啊...” “不单单我们派去的探子,张家、牧家的人,还有同心行的人,抚镇那边聚着的灾民,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眼睁睁看着所有粮车被烧了。才两天功夫,连斐城这边都传疯了,您出去看看,全是议论这个的,此事断不会有假。” “听说侯府原本是准备拿里头的粮出来继续救灾,但那个天杀的恕雪台干的好事,往里头放了毒虫卵!一开盖布全是密密麻麻乱爬的虫,嘶,有人跑得慢,还不慎毒死了几个。唉,粮啊,全毁了!这些人这么糟蹋粮食,得遭多少天谴!” “给我闭嘴。” 奴仆顿时缩了缩脖子噤声。 “那他们的粮从何而来?” “这...这个,容小的再去探探...” “还不快滚。” “是,是是。” 奴仆连滚带爬冲出了宅邸。 没人注意到雕栏画栋间,有个懒懒散散倚着的浅蓝色身影不紧不慢收起折扇,垂眸看着下方重归于安静,无声无息消失在屋顶。
第189章 斐城。 城中某间人流如织的茶馆,众人三三两两聚在角落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苣州那边,好几十万石的粮食被一把火全烧了。” “此话当真??苣州那荒了三年的地方??烧粮???” “千真万确。”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这就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年中朝廷送来苣州的那批半道被劫的粮车么?据我所知就是如今在苣州赈灾的那位大人所为。” “我就说呢,寻常人哪有胆子劫朝廷的车。” “可那位大人不是也一心救灾?那粮车也是送来赈灾的...何必多此一举?” “这跟烧粮有什么关系?天杀的,再怎么也不能这么糟蹋粮食!” “急什么,听我慢慢说。你们都还没听见消息?那被烧的粮车是被恕雪台的人埋了毒虫,全污染了,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难怪,我早前就听说过那位大人就是怕恕雪台横生事端,这才中道劫车拖去自己眼皮底下看守,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 “又是这腌臜玩意!亏老子以前还觉得他们是好人。” “恕雪台害人不浅!就是可惜了那批粮!唉,上好的米。” “我还听粮铺的伙计说,苣州那边似乎因为手头上有存粮,已经不准备买粮了?这存粮...指的就是这批粮车吧。” “是啊,人家不想买也说得过去,如今这粮价我看着都吓人。原本一斗三十文的米,往苣州那边卖,得要三百余文。给畜生吃的那些糠,价格也都快超过我们平日吃的米了,眼瞅着还在涨。” 一旁人心有余悸:“啧啧,没良心的玩意还是多,还好我自个儿地里长的够吃。” “可惜我家今年秋收还是那样,要是收成再高点,我也能拉点余粮出来卖卖。” “发这种财,你也不怕亏心。” “哼,那么多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就怕穷!不想办法多攒点钱,日后病了连大夫都看不起。反正,就算天打雷劈也是先劈挣得多的。” “话说回来,粮车被毁,苣州那边不是还得继续往我们这儿买粮?这粮价怕不是还得涨!” “可不是呢。” “灾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下去谁吃得消。唉,那地方好不容易来个愿意管的...什么叫好人没好报,见识到了。”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就说,这粮价是不是真还会涨??” “这谁说得准,牧家粮铺的伙计还说苣州的存粮其实多得很,抱怨千辛万苦拉来的粮要卖不出去了。这几天一天一个风声,真真假假各说各的个个都言辞凿凿,跟亲自见过那位大人一般,我哪儿分得清。” “行了,你家压根没余粮可卖,看看热闹得了。” “我问问不行吗?” “......” “......”- 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带着灰白斗笠的青年静静收回视线,带着同桌两人不紧不慢出了客栈,将议论声逐渐甩在脑后。 行至小巷,确认身边无人,凤昕这才目露不解开口:“公子,现在就将粮车被烧毁的消息散布出去...会不会太早了点?那些粮商个个谨慎至极,就算粮车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毁了,我们再拿出新的可用之粮,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当真存粮丰裕。” “不早,如今众说纷纭整个粮市一团乱,正是人心浮动做什么都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你的顾虑我明白,” 段星执扬唇轻轻一笑,“粮食毕竟极耐储藏,这些粮商在情势不够明朗时,绝不会轻易降价。” “我们依靠那批赈灾粮顶天能耗上半年,但区区停销半年的损耗,对那些大粮商而言连皮毛都伤不了,他们等得起。” “不过,要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笃定苣州定然还会缺粮。所以近日这粮价不单不会降,甚至还会涨上一些。” “可这样的话...粮价不下来,拖到半年之后,苣州必死无疑,岂不是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段星执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同他们拉扯粮价,绝不能操之过急。粮车被毁,苣州却依旧稳如泰山。钱张牧那几家大粮商坐得住,但总不能勒令所有人都如他们一般八风不动。尤其是那些试图分一杯羹的小粮商,这些人将不缺粮的流言当真,害怕亏损而急于脱手,这种事在眼下这个时候出现再正常不过了,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粮商利益一体,联手垄断才将粮价炒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断然不会轻易看着好不容易拉上来的粮价因某些沉不住气的人降下去。更甚,万一真被侯府钻了空子买走这些所谓的‘低价粮’,岂不是又少赚了一大笔?” 他以贪心为筹码,赌他们不会放任粮价下跌。 凤昕顿时了悟:“所以...您其实不是想购粮,而是想趁机卖粮?” 段星执笑笑不语:“聪明,你带给我的粮商名册中,我找出了几人或许有机会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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