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封白闻言干笑几声,那帐子里的山贼却没瞧出其面上晦暗,只跟着他笑起来。 他们将手搭在那些个紊州官儿的肩上,把人拉来挤在一块儿笑。不知汗是酒催的还是吓的,总之那些官儿个个热得大汗直流。 那些个压寨夫人倒是见怪不怪,都安分地坐在何封白身后,只偶尔伸手向前替他剥蟹剔刺。 何封白见季徯秩干坐着不动筷,以为菜肴不合他胃口,便令一婢子给季徯秩烤了只羊腿吃。 季徯秩欢喜谢过了,抽剑将肉割作细细几块,道:“当年老爹送我下山,叫叔伯你们一顿好追,侄儿的骨头至今还发疼!” 何封白嘘声:“听闻不能高抬罢!” 那何封白斜眼瞧着季徯秩,只在心底遗憾,来日恐怕没法将那人儿的双手捆起来玩了罢。 “是了,不然侄儿还能去当大理寺的官儿?自然是像伯父这般耍刀子嘛!”季徯秩不再端着温文尔雅的架子,只抓着羊骨大口撕咬上头瘦肉,半晌又问,“伯父可有听闻前些日子那沈长思坎州剿匪的事迹么?陛下给他赏了银子千两,还给封了侯爵!” “嗬——!”何封白伸长脑袋由婢子给抹汗,“这不是叫那些个狗官上赶着来找咱们麻烦吗?” 季徯秩将肉汁咽进喉里,只说:“可不是嘛!不过侄儿在缱都摸滚打爬多年,有的是法子保伯父脑袋!” “怎么说?” 季徯秩看向屋中吵吵闹闹诸人,没有言语。 那何封白福至心灵,登时一招手,说:“你们这些个吃白饭的都快些滚出去,老子要与好侄儿对谈!” 然那何封白并非没有丝毫戒心,依旧留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悍匪护在左右,说:“乖侄,老子匪山上下两万人马,守住这么个小寨子本该是绰绰有余,可若是那些个狗官放火烧山,我们唯有坐吃等死!” “侄儿还是那么句话,不难。”季徯秩将一身红衣理好,笑说。 何封白眯眼盯着他:“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季徯秩笑着,俯身凑近了,暗红的绸缎浇在何封白的身子上,仿若洒血。 季徯秩同那人贴耳轻声:“谈这些生死多累呐!侄儿今儿来的是为了给伯父献礼,您心心念念的那唤作‘霜折’的小郎君的脑袋,就放在适才您捧着那玉匣子里!” 季徯秩此言仿若临头雷雨,叫何封白这半醉的人儿胸膛中遽然涌上烈烈急火。他大惊失色,忙不迭踢腿后撤,一举踹翻了那玉匣子,谁料里头竟当真滚出了个血淋淋的脑袋。 随之洒下的还有几两香料,香料洒得太重以至于眼下仍旧闻不着半点腐臭腥气。 何封白只觉天崩地裂,当年的碧玉环还荡在心间,他仰天高声嘶喊:“霜折、霜折啊——!!!” 他的副手都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才好,见何封白红着眼抡起近处一把重刀来,更不由得后退连连。 何封白的眼睛被酒辣得睁不开,可他强硬地不肯眨眼,直叫满眼猩红。他举刀于空中胡乱挥动,像是费力砍着不断冲来的人马。 是什么时候来着?他说要救那霜折出火海,可那唤作霜折的俊秀儿郎不过送了他一点笑,便被欲|火焚身的他用一团布塞住了嘴。他将那朗君捆到了林子里,撕了遮挡的绸布。 粗草刮着那人的嫰背,他也同他爹一般把那人给作践。 后来林中脚步声错乱,他吓得赶忙提了亵裤跑了。 那被捆手束脚的人儿后来是怎么回去的呢?他不知道,只听闻霜折后来被他爹折磨得险些死了。 要是当年他没丢下他的话,可当真有机会折下那高高霜枝,与他远走高飞么? 何封白抖着手,挥刀指向季徯秩的耳朵,喃喃地说:“耳、耳铛,玉耳铛……” 何封白像是疯了,一刻不停地砍着帐中物什。后来蓦地被酒劲扯住了脚,一头栽倒在地,额角磕在案桌之上,流出了殷红血。 季徯秩瞧着那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儿,无辜地抱着那玉匣子,冲那些个悍将说:“我不过就给伯父他瞧了个香蹴鞠,伯父这是怎么了呢?” 季徯秩垂着眉乖顺模样,袖间却簌簌抖进一瓷瓶。他毫不闪躲地向前,踩住有何封白上臂那般粗的大刀,状似心疼地抚着他磕破的脑袋,说:“伯父……” 然季徯秩的手却倏地被那挺身坐起的何封白给握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把季徯秩死命攥紧了,指甲在上头抠出长长几道血痕。 季徯秩并不反抗,何封白便将干燥的唇落在其臂上。他亲了又亲,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他说: “霜折,我再不独自脱身了……我救你,我定能救你,你跟我走!” 何封白伸手捏上季徯秩的耳,他抠弄着,不停地念:“怎么是红的?不该、不该是红的才对,合该是碧色的才对!” 身侧那些个悍匪目瞪口呆,季徯秩却温温地将他的脸掰向帐门,说:“伯父,侄儿给您请了一人来,您瞧瞧那是不是翠色的啊?” 何封白涣散的瞳光渐渐聚拢,他睁眼看见方纥就站在帐门处,耳上系着一对碧玉耳铛,月白衣袂随着秋风翻飞不止。 那何封白看得眼睛发直,那被压抑经年的浓烈情感汹涌滚动,他赶忙抛下季徯秩,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酒劲与毒药叫他觉着天旋地转,可他强撑着不断向前。 好容易走至那人身前,他忽的软膝俯身,欲亲吻方纥的靴。 “霜折,小霜折,我的霜郎——” 何封白动情地仰颈呼唤,凝视着方纥的那双眸子被泪珠与血丝给填满。他不停地鼓唇摇舌,像只求欢不得的凶兽。 方纥笑意温和,他说:“封白哥,我在。” 那何封白听罢咧嘴笑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滴个没完。然那方纥只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当着帐中诸人的面照着何封白的后颈捅下。 他将何封白忘情的呼唤全都卡死于喉底,那人手脚仿若溺水一般扑腾不止,最后染上红紫二色,彻底耷拉下去。 “封白哥,”方纥说,“我在啊。”
第160章 何仁赤 何封白死在方纥脚边,方纥冷眼觑着,末了只轻轻挪步避过喷溅的鲜血。 干了这么一件大事,方纥却并不觉得畅快,因为他本就不恨何封白。 当年何封白他爹何启如豺狼,杀人如麻,从不讲究什么亲疏远近,杀红眼来就连儿子也不放过,他没必要因着何封白当年没能救他而耿耿于怀。 可是为着大义,何封白今儿必须得死。 那悍匪孙九见状瞠目结舌,方要回身揪住季徯秩来质问,脖颈却忽地横上一剑。他浑身发颤,生怕咽口唾沫便会蹭上刀锋,只还搐动着唇道: “寨子上下两万弟兄,你若是杀了寨主与老子,甭、甭想从这儿安稳出去!” “哎呦——”季徯秩挪刀更抵近了些,呲笑道,“晚辈谢过九爷……不过您怎么还替晚辈担心上了?晚辈左思右想都该是您的脑袋要先掉啊?” “砰铛——”帐中另一悍匪吓得叫刀脱了手,一声脆响叫营中气氛再压沉几分。 季徯秩双眸狭眯,道:“这位爷又是要干什么?” 孙九嘴角忽而勾上一抹奸笑,他遽然前抬猿臂蓄力,一瞬便将肘骨往身后季徯秩腹上撞去,在那人后退连连时,又猛提左臂将颈处利刃顶起。 孙九适才听得这人臂膀有伤,想着这般高度他定然是招架不住。他正因得逞而洋洋得意,不料季徯秩向下一个收刀,便在他那粗脖上划拉开道一掌长的血口。 他扭曲地滚在地上,仿若青草虫一般地蠕动挣扎,叽里咕噜:“你、你……” “嗳、晚辈也没说晚辈当真唤作何夙啊!”季徯秩甩剑,叫剑身流动的血珠倏地凝在一处,仿若水珠撞鼓面一般四溅开来。 帐中余下三位匪人已被嚇得魂不附体,只见帐帘一掀,进来个锦帽貂裘的高个儿,正是何老二何仁赤。 “我大哥死了?”那人旋着指上兽面扳指,漫不经心道。 方纥退开一步,任他瞧脚边那具尸身。 “啧!委实不堪入目!”那何仁赤垂目端量片晌,这才招手叫帐中没死的三位匪人过来,他说,“来、过来二当家这儿,甭怕!二当家手上没东西,害不了你们!” 那仨慢吞吞回头瞧了瞧身后那扯孙九衣裳拭剑的季徯秩,只心惊胆战地朝何仁赤挪步。他们的手始终搭在腰间佩刀处不敢高抬,生怕一个不慎那何仁赤便要使诈。 到底是轻敌,三人方挨近,那何仁赤便自貂蓬里头摸出把小刀,一举捅穿了迎面之人的腹,随即一阵狠踹,叫那打头阵的呕血不已。 “拿弓来。”何仁赤向后伸手,帐外闻声递进一把重弓。 几声闷响过后,那些个彪形大汉尽数栽倒氍毹,平地起肉山,丑态毕露。 “哈哈哈……死也死得这般的丑!”何仁赤瞧着那些人被重箭开膛破肚,不由得仰天大笑,“老子早同你们说过了嘛,甭要动朝廷运救命粮的马道!你们偏不听!这会儿是你们活该!统统到地底下给我坤州饿死的父老乡亲磕头谢罪去!” 眼见那些个人都动弹不得了,何仁赤才终于将带了三个玉戒的手抻了抻,同外边小厮吩咐说:“进来把弓给爷收了。” 那厚厚帐帘此先把血都吸了去,这会儿帐帘掀动,外头的血光全照了进来。 坤州匪和紊州匪此刻正忙着相互撕咬,血流成河。由于适才吃食当中多数下了药,紊州匪人在晕晕乎乎之间,便见了阎王爷。 这寨子主力此时多数忙于在山脚同忽而前来的官兵纠缠,此乃三人共思之调虎离山。 然这法子拖不了多长时间,再过阵子紊州匪主力归寨,他们必然得吃不少苦头。如今一走了之显然为上计,可是帐中三人却像是并不着急,只还悠哉地闲谈。 那何仁赤借他大哥的衣裳擦去鞋底沾上的泥与血迹,同方纥抱拳道:“今桉,有劳你。” 方纥摇头,自顾解下耳上那对碧玉耳铛,说:“仁赤,你要谢便谢侯爷罢,这般险事,没他撑腰,我还真没胆子赌。” 他说罢便蹲下身来,将那被一剑穿喉的何封白翻了个面,随即捏住那人的两腮,微启那人儿被鲜血糊住的嘴,利落地将俩颗玉耳铛丢了进去。 何仁赤环着臂,挑眉一笑:“今桉!你未免也太过大度,还赏那孬种含玉下葬!” “方监军这是拿寨主的嘴当篓子呢!”季徯秩笑着应声。 何仁赤含笑旋身朝季徯秩躬身作揖:“侯爷叫小人得此机会屠这嗜杀无度的狗寨,小人感激涕零不得语!” 季徯秩把头点了,只依旧弯眼瞧他,在心中算计起那何仁赤的生死。 今儿那何仁赤能上山得益于禁军开路以及紊州官儿的妥协,费劲的还是方纥与他季徯秩。可要是没有何仁赤手下那些对紊州山道了如指掌的,他俩倒真不能顺利地把事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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