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手执委任书进宫,领了左骁卫大将军的职,再出宫门时腰上已栓上个喀啷作响的鱼符。 他很快便上任,凛然得像是从没当过皇帝的禁脔。 烈日流金,烤得野狗翻出的皮肉都发焦,他忽觉头晕目眩,赶忙奔到宫门底下拦住喉咙干呕。 其从属忧心忡忡地打这儿来,搭上他肩头的手却遽然被许未焺瞪目拍开。 那人被嚇了一大跳,却见许未焺瞧着自个儿的杏眼当中从惊惧仓皇慢慢盈泪变得凄楚可怜。 在日光的虚影下,许未焺望着那从属,却分分明明瞧见魏盛熠背光朝他伸出了手,同他说: “焺哥,你自由了。” 许未焺无措地仰头抵住皇城石墙,泪淌在袖上,他没伸手挽留,只埋头低声说:“别走、别走。” 良久无人回应,唯有风穿皇城门呼啸而过。许未焺哭干的瞳子里忽而映出了一双靴,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那人儿声泠泠如弦音,只伸手捞了他的脸儿,笑说:“宫门处饮泪,许二公子还当真是龙王爷搬家——厉害!”
第159章 玉匣子 “喻……戟?” 喻戟闻言自觉退开一步,面前那把泪哭干的人儿见状却并不起身,只愣愣蹲身盯着他。袖摆被那人拧得发皱,一对杏瞳亦是晃动不止。 “哈——”喻戟叹一口气,朝他拍了掌,旋即张臂说,“狗儿来,狗儿来,主子抱。” 许未焺终于噗呲笑出声来,他拿剑鞘敲打喻戟肩头几下:“你这嘴皮子合该缝起来!” “许大将军亲手缝吗?好啊,您要学女红便学精了,来日在末将嘴边绣上朵漂亮的君子兰,不然末将恐怖不能安分坐下叫您缝。”喻戟拢袖俯视着他。 许未焺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想了想。 ——用细针如穿其肤仿若刺青一般绣上一朵绽开的君子兰,最好那时喻戟依旧带着抹淡笑。 “……噫呃真怪!”许未焺不禁抖了抖。 “什么怪?”喻戟眨了眨眼。 许未焺喉结上下一动,忽而拖着发麻的双腿一鼓作气地擦过喻戟的靴,将自个儿脑袋的重量全压在了他肩上。 “重。”喻戟伸手揪他长发,“嘶、从前发丝黑亮,今儿怎么都给养坏了?” “你怎么回京了?”许未焺自顾自地说,“他们都说你夺了龛季营的令牌不撒手,要占稷州自立为王。依你这烂性子,若是无辜被冤枉了,敢情都要朝老天吐唾沫。可今朝你噤声如此之久,像是认了罪。” 喻戟把话听了进去,垂首笑道:“认罪么?算不得。只是那些个消息传得半对半错,末将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自然吐不出什么脏的,只能阖嘴饮沫了。” 许未焺松开他,攥着喻戟的肩梢的骨:“你到底回来干嘛呢?” 喻戟答:“我来见个人。” 许未焺敛目:“是不能叫我知道的?” 喻戟没搭腔,只说:“你把你住的地儿同我说声,兴许我回稷州前还能再见见你。” 许未焺笑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轻甲上头:“他娘的,你根本就没想再见我,不过是怕我要多问!” 然被打了那么不痛不痒的一拳,喻戟面上笑却有点端不住,他垂睫说:“许大将军被关这么些日子,还是有不少长进嘛!” “有个屁的长进!”许未焺伸手去挑喻戟的嘴角,好似要叫他笑得更浓些,他说,“今儿我就连同你说话,都耐不住要去思虑后果,忧心你也同那畜牲一般,要捉了我爹要挟我!” 喻戟顺着许未焺的指勾了唇,说:“末将该走了……您若是跟来,末将便当真同魏盛熠那般,去逮了许太尉作人质。” “开战了。”许未焺收了手。 “我知。”喻戟替许未焺拍去背上适才蹭上的墙灰,“不然我这窃贼哪敢大摇大摆地跑来缱都?” 许未焺抿唇成线,末了目送喻戟离开。 *** 喻戟一路小心,眼瞧着弯月愈发斜了,一个挺身便翻进了史家后院。 “谁——!”屋内一人觉察院中动静,登时大喝一声,还不待看清来人便推门出屋,抽刀相迎。 那喻戟见状并不急着拔刀,只立在一块瘦石之上笑对史迟风。府吏闻声匆匆赶来,要入院捉人,那史迟风的一声“没事”却倏地捣散了屋外人的影儿。 喻戟移目确认人影散尽,这才轻巧跃下半人高的置石,问候道:“史大人,近来可还好吗?” 那史迟风吊着嗓子骂骂咧咧:“你这狗娘养的,竟敢擅闯史府!真当我史家是任人出入的狗洞?” 喻戟笑语微微:“喻某不敢,今日这般的唐突,实属无奈。” 史迟风目不斜视,瞪紧了他:“史家如今已然如此颓败,你这掌重兵的饕餮要来这儿吃什么残羹冷炙?” “想借您手,磨磨齿牙。”喻戟温润一笑。 “我干甚帮你?”史迟风鄙夷地打量着他。 “大人能辨善恶。”喻戟言简意赅。 史迟风嗤笑着踹开脚边石子:“你喻空山口轻舌薄,一蛇两头,今儿不过说些好听话恭维人就想叫我帮你?!” 喻戟摇头:“喻某今日前来,是因着薛侯在鼎州举兵谋逆。” 史迟风舌挢不下,片晌只说:“……他娘的,你空口无凭!” “我空不空口,大人有耳朵,能够自个儿听,也生了眼睛,能够自个儿瞧。如今蘅秦进犯板上钉钉,如若来日您在这缱都见着了那理当守西关的薛止道,您便能清楚他干了什么好事……不论是与蘅秦勾结还是渎职离疆,皆可以喂他脑袋吃刀。” 史迟风面露难色,到底吭声:“你想要做我什么?” “末将能要大人做什么?”喻戟唇角处的笑痕深了些许,“喻某无能驱使大人。” 这二人性子刻薄,先前为人处世,开口总夹枪带棒给人寻晦气,举止倒如玉君。 可是如今世道,自个儿端庄再不顶用,举世皆浊,无人可独清。他史迟风早成了污浊当中搓出的泥球,而喻戟亦早变作了野心昭昭的山大王。 他俩再不是当年君子,史迟风看不惯喻戟照般端着君子风骨,只忿忿道:“乱世论英雄,不言君子,你如今这般躲藏,除了糟蹋光阴又有屁用!” 喻戟看向史迟风,道:“那末将便直言了,末将望大人能守住缱都城门三日。” “我乃文臣一员,何谈守城门?!”史迟风不解。 喻戟说:“薛止道要入京夺位,定会扮作菩萨同缱都中人耍弄怀柔手段,强硬破门的帽子他可戴不得……” “我不会开城门的,你走罢。”史迟风背过身去。 喻戟但笑不语,并不抬靴。 史迟风回身看他,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觉着这缱都会有人乐意给他那乱臣贼子开城门么?!” 喻戟说:“正是。” 史迟风烦躁地抱住双臂:“那么为何是三日?” “没有理由。”喻戟说,“此乃徐耽之作出的决定,末将不过踩其足印而行。” “既能拉你入局,又能揽得了徐耽之……”史迟风皱紧眉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喻戟轻笑一声:“这会儿史大人怕是见不着,那人啊,正于鼎州同秦人打得难舍难分呢!” *** 季徯秩谨记何夙叮嘱,处处留心,顺利登上了坤州匪山。然他不知打的什么注意,只很快走过了坤州山,转眼便又登上了紊州山。 季徯秩给在紊州的何老大何封白送去几箱金银财宝,又捎上了几个容貌上乘的娇娘,硬是叫山寨里头一场寻常小宴被他带来的那些个伶人润得有滋有味。 可这些宝贝再好,何封白也不大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一碧玉匣子最合那何封白心意,他方觑见便忍不住抱在怀里把玩,禁不住连声夸赞,叫那赔着笑脸的季徯秩得以落座其身畔。 然这场宴虽道是寻常,其间却也坐着不少蔫头耷脑的紊州重官。季徯秩一个个看过,轮次递上去一抹媚笑,叫他们脊背爬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那何封白吃酒吃得又急又猛,不出多时便吃得有些醉了。他没耍疯,只是不再赏舞听曲儿,而时常盯着季徯秩耳上的两抹朱砂发愣。 何封白的得力干将唤作孙九,这会儿坐在另一侧推了个酒坛子给他,说:“寨主,眼前多少漂亮莺儿,您怎么好似没甚兴致?” 何封白回过神来,做贼心虚似的赶忙搂紧了身侧女人。他人豪放,一笑起来笑声便灌满帐子: “哎呦你这混球屁也不知!老子年轻的时候那才真攒劲!你们个个胆子笑得跟沟里老鼠似的,都不知道老子当年专挑我老爹的宝贝吃,养刁了嘴!” 孙九把唇舔了一圈,用油将嘴巴抹得油亮,他不依不挠,羡慕地问:“什么宝贝?真有那么香?” “那可不?那才真是够味儿!就眼前这么些青涩女儿,一点儿也没意思!”何封白将酒坛子往案上砸下。 季徯秩稍稍挑眉,说:“听闻阿爷当年尤好男色,伯父今儿老婆都娶了好些个,怎么个偷吃法呢?难不成也有尝余桃的癖好?” 帐中人闻言多数皱了脸儿,倒是那何封白揭布狂滚几口。他粗鲁地用袖子把酒水擦了,咂巴着嘴说: “没错!老子从前瞒着老爹尝过他的一个小郎君的。那人比女人还漂亮,耳朵上带着一对碧玉耳铛。他肌骨莹白漂亮,配上那么个浓翠……他娘的真真是销|魂!” 那何封白真把季徯秩当他亲侄儿,可他吃醉了便顾不得所谓伦理,只拿颇为露骨的眼神将季徯秩给打量。他眼中色光凶恶地涌现: “那人儿身段与侄儿你好生相似,叫老子瞧久了都有些混淆!只是侄儿你改日莫要穿着这般艳丽的衣裳,太过俗气,当真不如那小郎君当年那般清丽可人!” 何封白嘴里说着疯话,季徯秩却不过笑着给他倾酒,说:“嗐侄儿哪敢东施效颦呢……后来怎么不见那碧玉郎呢?” “啧!那浑小子连同几个小白脸儿把我老子给捅死了,还给山寨烧没大半!后来不知是烧死了还是逃了,总之再没了影儿!” “那郎君可出自清白人家吗?”季徯秩略作一笑。 “呿!是从青楼里买来的,先前都给别的臭男人给玩烂了!可乖侄你不知,老子方见他时,他那模样还真是清纯如雏儿!单单那么一摸便瑟瑟发抖,老子初见就觉着下边涨得发慌!”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掌中杯盏被他握出了细细裂痕。 “当年寨子里头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哪有他那般通晓诗书的?他不被老爹关起来玩的时候,总喜欢和我黏糊在一块儿,手把手地教我写字。”何封白垂头瞧自个儿那粗茧密布的大手,“今儿老子手都生了,字儿也忘了怎么写” 孙九眼中抖上点旖旎意味,嘿嘿直笑道:“嗐!寨主你也实在是憋得住,分明知道那贱骨头的用处,竟不知怎么用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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