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戚,薛侯爷叛乱,你把守之地为鼎西,这会儿应速速与李家将汇合……函使已至,为何营中依旧无甚动作?” 那杨亦信背对着他,正收刀入鞘。他爽快地将刀给搁下,含笑从手边的铜盆里拧了块温帕给他拭额角的汗,道:“阿承,路遥,你许是受累不少。” 指缝里的血被帕子掩住,他从徐云承的额面拭到颈子,上头不浅的齿痕与青紫淤痕生生刺痛了他的眸子。然他眉宇不动,大风刮过,扑面的仍是一卷灿烂少年气。 他笑得那般烂漫天真,他总是笑,想哭也笑,委屈也笑,痛苦也笑。 徐云承缓缓吁气,冷静地盯进杨亦信的眼底,说:“元戚,该出兵了。” 杨亦信伸指置于其唇前,说:“嘘——耽之,小点声!外边的人儿可都是些悍匪流氓,叫他们听着了可怎么办?” 指上腥气弥漫开来,徐云承直勾勾地盯着他:“你适才杀了人吗?” 杨亦信并不瞒他:“是。那悉宋营的函使方说完话,便被我砍了脑袋……可是这还不够可怖,你知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我乃蘅秦细作!” 徐云承眼底并未笼上什么不可置信的沉沉雾霭,他听罢仅仅阖上眼眸,说:“元戚,你还年轻,回头是岸。” 杨亦信面上的笑顷刻僵在了嘴角,怒火将他的十指裹成了拳,可他半晌只是将攥紧的手松了,而后柔柔地抚上徐云承的双肩,笑道: “耽之你真是温柔!——你凭的什么替我决定何方为岸呢?” “杨老将军为杀秦贼而死,你却要认贼作父么?”徐云承终于厉声质问,骨节被他攥得咔嚓作响。 杨亦信只托着把椅子过来要他坐,温温道:“你那病需得静养,跑马吹风又晒日的,太不好!你快快歇着。” 徐云承由着他搀坐下,语调也如常,像是往昔对谈:“元戚,你何苦放好好的北疆大将军不做,偏要当一逆贼?” “逆贼吗?在你眼底,今夕之我为逆贼吗?”杨亦信苦笑起来。 徐云承没吭声,方要张口那杨亦信又作要他噤声状,笑着说:“诸如迷途知返云云,可别再说了,再说我铁定要害疯病。” “我爹杨延……”杨亦信摁住了徐云承肩上有些扎人的骨头,他顿了顿,似是在吞吐什么极尽痛苦之语,“当年的翎州五将之一啊……碎水清刃的杨延!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竟了断于魏之人剑下!” “千里狼烟,他以一当十终难抵背后暗箭。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为国出征却要死于权斗之争,凭什么他一片丹心换来的是家破人亡?!耽之,没道理,实在没道理……我不恨魏家,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们刀下留我一命么?” “你觉得入魏屠城的当真只是秦兵并谢家将么?!你觉得除谢封外的北疆诸将当真就清清白白么?!你想过吗?为何蘅秦这尤重因果报应的部族会平白屠城几座?为何当年除了东边支援的薛家军,宋李二家皆是死伤惨重?为何谢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亦信没能看清徐云承的神情,但从他那再掩不住的咳声中得知了他的方寸不再。 “耽之,”杨亦信的手在他的领子上流连,始终没落到他的肌肤之上,“我告诉你,我统统告诉你。” “魏一十五年夏末,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于那年秋初绑走了谢封并削他作人棍,折磨致死。你知道薛止道日日带在手上那骨链子是用谢封的骨头削成的么?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魏一十五年仲秋,蘅秦出兵攻打鼎中,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北疆,鼎西主将谢封杳无音信,营中其他将军只得商讨着派出几队精锐支援,不曾想当中便有薛止道早早安插的人马。那人儿从伙夫处下手,下药药死了许多人,再辅以几支突袭的蘅秦骑兵,烽谢营派出的几队人马很快便潦草地埋进了黄沙之下。那些个将士的紫缨盔也被反贼扒去,扮做了紫缨谢家军,了。他们与蘅秦人一道攻打鼎中……那之后,京城急报多了三字——谢封反。谢封既反,烽谢营难辞其咎,便在死命抵抗愤怒的释李营与奔逃两选择时,择了个不狼狈的只防不攻,最后统统落了个尸骨无存。” “我爹本与世无争,却被顾泮那竹马老友赐死城中。”杨亦信说着说着淌下泪来,“我爹当年不过是想叫我瞧瞧沙场,就快要将我带回家去了,却因担忧顾泮善后不利,回去寻人,竟意外撞破顾泮与薛止道密谋,很快便被薛止道刺穿了喉咙……我当年不放心,偷偷跟了去,我爹死的时候我就在拐角处的烂木箱后边,可笑的是,当年我怕得腿软,只能坐着听我爹被他二人捅破喉咙,发出难听又瘆人的阵阵低吼。” “那城后来很快也被秦人攻破了,我没赶上魏诸人撤退,最后险些冻毙于深巷,救我的是蘅秦人,魏人口中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蘅秦人啊!”杨亦信喉间梗涩,“魏人令我无家,秦人予我新居,你若为我,你可还能说出回头是岸这般话吗?” 徐云承并不动情,只欲他早些清醒,道:“若无蘅秦,你岂有尝此恶果的机会?你既知而不反,那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耽之,这腐朝烂世自巍弘帝把持朝政时起便不再是魏家之局,不过是在往墓穴里走罢了。”杨亦信自个儿将眼角用手捏了,又说,“我说这么些不是为了叫你辨别我好坏几何,我不过是想叫你清楚,我杨亦信究竟是什么个样子的孬种——耽之,我不过是想叫你可怜可怜我。” “臣乱君昏,而国无错,百姓无错!元戚我不未经你苦,本不当劝你善,然人终不当忘本忘根!!”徐云承厉声道。 杨亦信倏然低低笑了:“耽之,你如此的神通广大,可纵然你知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你知蘅秦另有打算么?你们窥见了薛止道那只伤鹤,你们看不见咬颈的狼!来日薛止道会死,魏家人也会死,国将破,成王败寇,你甘当流寇吗?” 徐云承胸膛起伏,咳声不止,只费劲扯住杨亦信的衣摆,艰难道:“你要我当叛国贼子吗?杨元戚,你回头!” “耽之,我回不了头!我杀了太多人了。”杨亦信嚼碎了舌底苦涩“纵然我归降,我也难逃一死。耽之,我回不去了。” 徐云承没再搭腔,杨亦信见他沉默,便在他脸儿前束了张铜镜:“耽之,你不肯说话,那便看看我罢,再看看我。” 徐云承空洞地瞧着镜子里那俩人,像是瞧着了两只争斗的虎狼。 “耽之,魏气数已尽……”杨亦信忽而说,“你从了我罢,有我作保,秦人必定不会亏待你。” 那铜镜瞧人并不清晰,只是足以叫徐云承瞧清杨亦信眼底的哀悯,仿若烈日般无所顾忌地穿透徐云承的胸膛。 “就连你也骗我吗?”徐云承轻轻说,像是吐出了一口游丝般的气。 杨亦信忘了眨眼,一对澈眸被风吹得涩然不已,稍稍转动都觉得刺痛阵阵。 杨亦信将他的椅子转朝自个儿,又将大带放在他手上,就着徐云承的手将身上披着的薄衫给褪了:“你到鼎中前曾与我同池共浴,彼时你虽不言,但你实际上看到了罢?看到我身后那狰狞的鸦青刺青。” 素色的衣袍堆在靴边,裸|露的背部刺着鸦青色的狰狞狼头。徐云承瞳子晃动—— 武侯纹。 徐云承冷面上乍起的惶恐之色被杨亦信窥了去。 “怎么这个样子?”杨亦信轻呲着揉他的脑袋,“哦,那日天暗,水又烫,水雾浓,该是没来得及瞧清罢?” 徐云承痛苦地拧眉,十指不受控制地蜷缩扎入手心肉。 “耽之,你太仁慈,若是你自共沐之日便察觉此事,你就当在信中将此事禀告你的同行者才对,而不该放我一马。” “你是可怜我了吗?” 徐云承没应声。 “还是舍不得我呢?” 徐云承依旧不张嘴。 “徐耽之,你答话!!!”杨亦信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可他很快又赶忙收声,迭声道歉说,“耽之,我没想冲你发火。” 徐云承终于抬了两只琥珀瞳子看他,指上那白玉戒蹭上杨亦信脸儿的时候,凉得杨亦信的心也颤动不止。 “元戚啊……”徐云承说,而后猝不及防地俯身咳出一口浓血,“我好困。” 杨亦信只觉轰雷临身,还没思索便捧起他的脸儿,无措地用十指替他揩去血丝。泪满眼眶,他面容发白地说:“耽之,我、我替你寻郎中来!你千万别阖眼!!!” 那杨亦信很快便跑出帐去,徐云承面上神情却倏地冷却下来,他瞧着那被秋风时而掀起的帐门,喃喃道: “元戚啊,我若在信中写了,你还会放我离开吗?恐怕就连那信也送不出去的罢?你更不会这般的懈怠,开战在即,还记挂着我这么个病秧子。”徐云承将手心攥着的毒瓶收进袖袋之中,笑道,“元戚啊,我羊入虎口,在这烽谢营里无人倚靠,本处劣势。可你来日若仍旧这般可怜我,你终会沦为输家。” “元戚啊,如果有来生,咱们快些结拜罢,不要再像今昔这般总拖着了。” “如今已太迟了……” 徐云承觉得眼皮太重,末了不听话地阖上了眼。 *** 秋风鞭打着大漠人,敲打过了紫缨兵又逮住了红缨兵。 自烽谢营往东那释李营里头,四员重将正比肩而立。李迹常眺望西边,蹙起浓眉一双,只冲着佩甲执剑的副将道:“烽谢营已反——叫弟兄们快些准备准备!” 那沈长思拿下颌抵在李迹常的肩头,神情苦涩:“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该有多好……” 江临言环臂说:“要刺上那么些东西可不轻松!如今那烽谢营安宁无声,斗的就是杨徐谁先死!我这风华正茂的,究竟是生了什么本事?一日日的,总要给你们这些个黄毛小子收尸。” “监军退后罢。”李迹常用一只手推开那挨近的江临言,“快快回南边避难去。” 沈长思也抬起脑袋,只是并不将那对桃花眸挪向江临言,说:“快回去,恁个道人监军怎么能同将军抢功?” 江临言侧身替辛庄明整理戎装,漫不经心地说:“咱可不管外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咱师门四人谁先走必须得有个长幼秩序,为师干的混账事最多,当然得为师先死。你说对不对,乖徒孙?” 辛庄明个头又窜了天,这会矮身下来,冲江临言说:“师祖,北边来人了。”
第158章 大梦空 那策马疾驰的斥候匆忙驶进关中,只抛马跑上关墙,不出多时盔甲便已磨在了被秋阳晒烫的石板之上。 “报——蘅秦兵已列阵关前百里处,领兵者为少将毕吉与大将纳达日!!” 李迹常蹙着眉眼,轻道一声:“不好。” 江临言皱着眉宇,也点头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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