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控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怨恨与凄苦,求不得的苦他早已吃过,但真正能令人痛不欲生的并非情爱之上的求不得,而是旧日难追、旧人难觅,从此往后哪怕他走遍天涯海角,也再寻不回腐朽于旧日化为尘土的至亲。 “殷无峥,你不必补偿我什么。”凤栩伸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小指,他用难得平和的口吻低声说,“你从未亏欠我,而长醉欢……这是我一个人要走的路,我只想……自己走。” 与其说是亏欠,不如说是错过。 凤栩甚至不知道殷无峥爱上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是当年赤诚坦荡敢爱敢恨的他,还是如今畏首畏尾阴鸷冷漠的他,但凤栩也不愿深究,他渴求已久的人能这样与他相拥,乲就足够了。 无论是哪一个凤栩,都只喜欢殷无峥。 唯一差的那一丝缘分,便是凤栩不知自己究竟能撑多久,他愿意与长醉欢相争一场,走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他真的好累也好痛,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每一刻里,都恨不得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切。 良久良久,他听见殷无峥低沉的叹息,“两个人总是要比一个人轻松些的。” 凤栩的确因这句话而动摇了,但也不过是一转而逝。 “多一个人也不会让长醉欢的痛苦减半。”凤栩手微微握紧,又忽地松开了,他翻身而起,屈肘撑在榻上,对殷无峥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殷无峥,凤栩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渺小至极,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该好好活,不要犯傻。” 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殷无峥说起过生死,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就仿佛凤栩一定能摆脱长醉欢一样,但其实都知道比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才更大。 然而在这一刻说出口后,凤栩反倒觉得坦然了。 可殷无峥却反手攥住了凤栩松开的手,昏暗中他的眼神深沉如渊,然而深藏着的一丝痛楚仍旧难以自制地显露出来。 “凤栩,我不能…”殷无峥说,“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这天子权柄也不过如此,我追权逐利苦心孤诣多年,可如今看来,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我仍受天地桎梏,唯有你——阿栩。” 他忽然停住了,凤栩下意识追问:“什么?” 殷无峥轻笑了笑,他说:“你与俗世皆不同。” 与他而言,从母家没落父亲轻视开始,世间便是单一的混沌,他要权利,要天下人皆畏惧的权利,要所有曾轻视他羞辱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为此他摒弃不必要的情绪一心一意地布局谋划,而小凤凰就是这样蛮横地闯了进来。 他是苍白世间唯一的浓墨重彩。 殷无峥一直往前走,不肯回头,直至某一次回望,才瞧见那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绮丽瑰艳,也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在漫长的时光中错失了什么。 “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殷无峥近乎是执拗地咬重字音,“所以凤栩,你不是微不足道渺小至极的什么东西,你是凤栩,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凤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殷无峥会说出来的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毕竟殷无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不过从前将执念放在了权利上,而现在凤栩成了他的执念。 . 次日,凤栩院子里包括允乐在内的下人都被赶出门去,日日来探望凤栩的陆青梧又吃了一次闭门羹,她心中总是觉得不对,恰好碰上了来此的赵院使。 “赵院使。”陆青梧也是认识这位太医的,当年她有孕,还是赵院使最先诊脉诊出来的,故而语气也恭顺几分,“赵院使来这儿,是为了见阿栩?” 赵淮生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称她“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 陆青梧见状便明白,赵院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她立刻追问道:“赵院使,你与我说实话,阿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院使心想这实话是说不了一句,只能歉意地笑了笑,“小殿下不愿下官多嘴,不过眼下并无什么大事,小殿下他……” 他顿了顿,才真情实感地接上后半句:“小殿下是下官此生所见性情最为坚韧之人。” 凤栩的确是异常坚强,是赵淮生生平所见第一人,可他还是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长醉欢真的能被戒断么? 史无前例的情况下,赵院使做出的判断也仅仅是推测,他仔细研究过配成长醉欢的药方,只要不再服用,被侵蚀的身体便能渐渐复原,可倘若日后每隔一段时间,凤栩便要遭这么一回罪直到死。 此时将自己捆住手脚蜷缩在榻上的凤栩思绪纷杂,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几乎都是有关于殷无峥。 可他却始终未曾感受到熟悉的预兆,时辰分明已经到了,凤栩强行压下了那一丝因某种猜测而生出的欣喜,仍旧默不作声地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他听见寂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候敢违背命令还能成功走到他院子里的只有一个人——殷无峥。 同时,门外的殷无峥也微微蹙起眉。 他怎么放心就这样把凤栩自己晾在这儿,便如从前那般只在廊下陪着他,可今日屋子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门里门外的两人都在沉默。 半晌,门内的凤栩终于小心翼翼地唤:“殷无峥?” “我在。”殷无峥下意识应声后,疑虑顿生,又隐隐带些勉强压抑下去的欣喜。 凤栩的声音太平静了,这绝对不是长醉欢发作时他该有的样子。 而屋内的凤栩在短暂地缄默后,试探般地开口:“你……你进来帮我解开吧。” 下一瞬,门便被推开。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坐在了榻上,伸手将凤栩身上的缎子解开,中间甚至因莫名的手抖而险些打出个死结,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凤栩坐起来揉了揉被绑得有些酸痛的手腕,随即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确认没有预兆中再明显不过的心悸后,才对殷无峥缓缓道:“应该……不是今日了。” 七日发作一次的长醉欢在今日竟没有如约而至。 转瞬间,凤栩被极大的力道拽去死死抱住,他没力气推拒更不想拒绝,反倒贴在殷无峥的怀里颤抖着伸手回抱住了他。 “时间推迟了。”殷无峥的语气并不平静,纵然在竭力压抑着狂喜,他说,“赵院使说得没错,怎样一步步上瘾,就能怎样再一步步地戒断,凤栩,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他连着问了两遍。 凤栩没料到殷无峥会这样激动,连尾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一时间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又或许是根本没回过神,呐呐道:“我、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新生。 凤栩猝不及防地被殷无峥压在榻上,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又凶又狠的吻封住了唇,殷无峥从来没吻得这样凶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揉碎了吞下去,凤栩听见他粗重而凌乱的喘息,这是个带着急切与欢喜的吻。 被放开时凤栩险些窒息,他狼狈又艰难地平复着喘息,而殷无峥比他好不到哪去,两人的喘息声都毫无章法。 “阿栩…”殷无峥凑到凤栩耳边,又忍不住吻了吻他泛红滚烫的耳廓,“你真的是……好厉害的小凤凰。” 凤栩勾着他的脖子,眼眸如星般灼亮,唇微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干脆压低了殷无峥的脖子又吻上去,肆意急迫地要殷无峥明白,他也一样欢喜。 他的吻虽急切却因身体虚弱而轻柔许多,像小猫似的轻舔吮吻,吻得殷无峥心猿意马。
第68章 相伴 再欢喜,长醉欢发作也不过推迟了一日而已,凤栩在次日夜里忽觉心悸,他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殷无峥也因他的动静醒来,两人入睡时便只在屏风外留一盏烛火,床幔之内,灯影昏暗,彼此四目相对之际,凤栩从殷无峥的眸中瞧见了苍白而面露畏惧的自己。 几乎是刹那,凤栩伸手遮住了殷无峥的双目。 他应当是坦荡无畏的帝王,而非此刻仍对长醉欢惊恐不已的自己。 “阿栩。”殷无峥任由双眼被遮挡,伸手轻轻抚了下凤栩清瘦的腕,缓缓低声:“休要苛责自己,你很好,人有七情,惧在其中,皆是人之常情,普天之下也没人能做得比你更好,即便怕也不要紧,我抱抱你好么?” 凤栩眼眶一酸,他咬了咬唇。 不要紧么? 自从遭逢巨变,从前那个骄狂得毫无顾忌的靖王便强迫自己做一位君王。 不能害怕,不能喊疼,不要对奸佞低头,不要因畏惧折腰,无论陈文琅用什么手段折磨,成为凤氏天子的凤栩都咬紧牙关撑了下来,从此朝安城死了靖王,再没有娇气的小凤凰。 可殷无峥回来了,殷无峥告诉他不要怕,又对他说怕也没关系,让我来抱抱你吧。 他可以不再因凤氏天子这四个字而强撑其裂痕斑驳的身躯,即便痛苦一如既往,但他却不再孤身一人。 在殷无峥说完后良久的安静中,凤栩没有收回遮挡他眼睛的手,却将自己一点点蜷缩着窝回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将鼻尖贴在殷无峥颈侧,在畏惧中拾得了坚持下去的意义。 “我…”凤栩的声在颤,他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这些年来他只尝到过长醉欢步步紧逼、发作时间一日早过一日的感觉,如今这把悬在脖颈的刀正在缓缓退去,哪怕只是微小的退却—— “我可、可以的。” 颤抖的声音却也犹为坚定,这是凤栩第一次因自己而下决心与长醉欢宣战,不是被迫,也不是无奈认命,是因为长醉欢这堪称微末的退步,又或是殷无峥待他的真心,往前走,只要往前走,曾失去的欢喜如今仿佛唾手可得——只要活下去。 他分明怕得厉害,连瘦弱的身子都在发抖,好似狂风骤雨下纤细的海棠——孱弱而坚强。 殷无峥将怀中人抱紧,他无法体会凤栩承受的痛苦,也明白再心疼也比不过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他也因此而觉得挫败,但却不能在凤栩面前表露出来,他的小凤凰已经很害怕,以这样寻求安全感的姿态依附在怀里,他能做的只有坚定地要凤栩明白—— “我爱你。” 殷无峥收回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凤栩的腕,将遮挡自己眼睛的手掌轻柔地挪开,牵到了唇角,在他掌心落下轻柔一吻,他说:“只要是你选的路,无论哪一条,我都陪你走。”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做不到看着凤栩这样难熬,更无法逼迫他经受折磨。 事到临头才终于能明白为何赵淮生说过长醉欢古往今来无人能摆脱,连亲近之人都会因此而被拽入深渊。 对曾经服用过它的人而言,是贪眷迷乱的幻境也好,是畏惧发作的痛苦也罢,明知是穿肠毒药也还是选择吃下,终此一生都会被长醉欢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相比于抽筋拔骨的戒断,在醉生梦死的欢愉中死去反倒更加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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