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陈文琅这般责难,凤栩也不肯温驯,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怀里,他曾口口声声说“不再喜欢”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 殷无峥一动不动,连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滞,千头万绪地交织扭结,最后只剩两个字——凤栩。 仍旧喜欢他却命不久矣的、在他怀中落泪的凤栩。
第49章 好梦 “对不起,凤栩。” 殷无峥轻轻地说,他想起赵院使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长醉欢之苦,苦的不仅是他,还有身边人。” 凤栩被捧起了脸,满面的泪痕与湿润的眼尾都无从遮掩,他与殷无峥对视着,而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殷无峥低声的呢喃:“……对不起。” “殷无峥。”凤栩颤着声唤他,声音发紧还有些磕绊,“我不…我做不到的…” “凤栩…”殷无峥低低地唤,声音刹那间柔和下来,“阿栩。” 凤栩蓦地怔住,直愣愣地瞧着他,清透的眸子内尚有未散的怅惘。 殷无峥与他额心相抵,目光真挚而坦荡,他在凤栩的狐疑不定中低声说:“我喜欢你,阿栩。” 凤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个字摄去了,在曾纠缠的三年里,凤栩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场景,可大抵是时移世易,当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为了现实,凤栩却没有丝毫希冀成真的欢喜,他只觉得无力与悲伤,莹彻乌润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 “不要。”凤栩摇了摇头,轻而决绝地低声,“我不要。” 凤栩从殷无峥怀里挣脱出来,他身上还有伤,殷无峥也不敢强来,只能任由凤栩抽身退走,缩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后说:“长醉欢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凤栩,你真的想死么?” 凤栩却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瞧着他,那其中是殷无峥也不明白的情绪,痛苦与自嘲交织成翻涌的浪潮,而最终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听见凤栩轻轻地说了句:“你不明白。” 殷无峥说不出话。 他自然不明白。 他从未体会过凤栩所经历的痛苦,更不曾感受过长醉欢带给凤栩的绝望,没有感同身受,又怎会明白凤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凤栩活着。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凤凰等来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该振翅于九天之上,而不是这样认命地与旧朝一同走向覆灭。 . 回到净麟宫后不久,殷无峥便离开去处理政务,他是天子,何况此刻叛乱刚刚平息,还有主谋尚未落网,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在凤栩身边。 只剩允乐伺候受了伤的主子。 凤栩知道这次清云行宫变数诸多,没将这个年纪尚小的小太监带去,见允乐端来了药,他虽觉着无甚意义,但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宫人,便将药喝尽,在允乐退出去之前,凤栩忽而叫住他。 “允乐。” 允乐一顿,立刻转过身来问:“主子,怎么了?” 凤栩问:“你想出宫么?” 允乐愣了愣,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们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一样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宫中过得好。” 风浔沉默须臾后轻轻颔首,随即说:“你去罢,叫赵院使来见我。” “是。” 允乐退出去后不久,赵淮生便应召而来。 凤栩轻声问:“你是不是都告诉他了?” “…是。”赵淮生面色复杂,“小殿下…” “也不妨事,只是…”凤栩清瘦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却又好似有些倦怠,“我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再为我准备一些长醉欢吧。” 当年凤栩被困时,孙善喜常常为折磨他,待他发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陈文琅,而是要他煎熬上几个时辰,好在赵淮生精于此道,凭借凤栩给的半颗药丸对比古籍,硬是研制出了长醉欢来偷偷予他,方才让凤栩不至于早早便受不了崩溃自尽。 赵淮生叹了口气,“小殿下应当知道,老臣为何……告知他这些。” 凤栩弯起唇角,“我知道。” 他当然知晓,长醉欢是他的催命符,赵邝就是他的下场,所以他才想着要给自己个体面些的死法,赵淮生将这些对殷无峥和盘托出,也不过是寄希望于殷无峥能救一救他罢了。 “赵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凤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轻叹,“可我不是已经试过了么,这就是结果,赵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于因长醉欢发作而自尽,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至少活到宋承观那个老东西的死期。” 赵淮生的脸色一时间复杂至极,他虽然不曾亲身试过,可这两年来四处搜集有关长醉欢的消息,他很清楚从无人能戒断长醉欢意味着什么。 彼此无言缄默良久后,赵淮生终是叹道:“老臣明白了。” 凤栩如愿,当即冁然而笑,“那谢谢你了,赵院使,倘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赵淮生眼眶发酸,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你还笑得出来。” “我自然笑得出来了。”凤栩笑吟吟地应,“凤栩有生以来,欢愉多,苦难少,二十年风光换两年落魄,算起来也值了,时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却不敌往日欢喜,他日盖棺之时,也能安然长眠。” “那殷无峥呢?”赵淮生情急之下喊了当今陛下的名讳,只是屋中的两人谁都不在意这个,“小殿下,你当年那样喜欢他,如今正是两情相悦,只要你过了这关,来日唯有坦途啊!” “殷无峥……” 凤栩因他的话而怔怔失神,少顷,他又无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们缘分浅薄了,其实若无这场变故,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他至今。” 人总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样压抑绝望的长夜中活下来,凤栩从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宫变中的亲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 鲜血,灰败,死亡,只有这些。 于是他便只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恋慕了三年的人,他将殷无峥这个名字反复念在唇舌之间,又将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们之间连片刻温情都不曾有过,却已是凤栩为数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长的念念不忘,凤栩对殷无峥的爱念不仅未曾随分别的两年时光淡薄,反倒是堆积得愈发深厚。 但如今的凤栩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就必须得到”的靖王,他欢喜殷无峥,愿意委身于他,愿意为他正名,也愿意……为他而死,这已经是凤栩能给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纠缠也好,两情相悦也罢,都只剩缘分浅薄这四个字了。 . 质子入城,赐居宫中,当年的殷无峥便住在绮澜苑,随偏僻了些,却是雅致清幽处,海棠花期时,满院红海棠缤纷绮丽,美如画卷仙境。 凤栩在绮澜苑中花叶交织的缝隙中,瞧见那道被掩映着的身影,削瘦却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旧锋锐的刀刃。 是场梦啊。 凤栩在瞧见那人站在树下眉眼含笑时便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场梦,他当年也曾见过绮澜苑的满树繁花,只可惜与他赏花之人不解风情,连半个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梦中便可以肆意而为,没有那些束缚于身的枷锁,凤栩毫无顾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纷繁如雨,凤栩在花雨之中被殷无峥抱了个满怀。 “殷无峥——”凤栩笑意灿然,一如当年矜骄明媚的小凤凰,肆意地去与殷无峥面颊相贴,“你在这里呀。” “嗯,我在这里。”殷无峥近乎纵容地偏首吻在他脸颊上,轻声说,“我接住你了,凤栩。” 凤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没有疤痕,连茧子都少,是两年前凤栩的手——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掌送到殷无峥的唇边,娇气又狡黠地小声念叨着:“好疼呀,殷无峥,我手好疼。” 殷无峥便轻轻吹了两下,与他玩这样无趣又幼稚的把戏。 凤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泪来,但唇角仍旧勾着笑,他哽咽道:“不够,还得亲一下才能不疼。” 殷无峥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凤栩的眼泪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着说:“我留疤了,殷无峥。” 殷无峥便抱着他,为他轻轻擦去泪珠,轻声问:“哪里有?” “哪里都有。”凤栩在一场梦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不甘,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哭得颤抖,撒娇似的抱怨,“还很疼,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想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殷无峥,你怎么这样讨厌啊。” “嗯,我怎么这么坏。”殷无峥任劳任怨地哄他,“惹阿栩伤心了。” 凤栩泪眼迷离地抬头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伤心,殷无峥,不要喜欢我了。” 绮澜苑与红海棠都在这一刻扭曲为虚无,连带着眼前的殷无峥,他的身影渐渐模糊,随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随风而去,凤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却攥了满手的空落。 凤栩缓缓睁开眼,屋内烛光昏暗,他瞧见了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殷无峥正躺在他身侧。 四下静谧。 殷无峥覆着茧子的指腹蹭过了凤栩的眼角,轻声说:“梦见什么了?哭得我衣襟都湿透了。” 凤栩阖起眸,冷静而克制地轻声说:“是好梦。”
第50章 海棠 绮澜苑海棠的花期已过了,凤栩有两年未曾见过红云浮枝头的景,往日难忆,去日苦多,没想到竟会在梦中再见一次。 当年绮澜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时间流逝无声无形却令人猝不及防,所谓的时移世易其实有时也不过一刹而已。 转瞬之间,尽是前尘。 天还不亮,凤栩却没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伤口都在疼,浑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嚣着他服下长醉欢堕入幻梦,长醉欢就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只要吃下过一次,便会令血肉之躯铭记,时时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难中解脱的极乐欢愉,倘若不肯,便会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成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过一会儿殷无峥便该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从无一日耽搁,就连在清云行宫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务也一样不落。 “皇宫真的很大。”凤栩忽而轻声。 殷无峥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他们之间从没有无意义地闲聊,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 凤栩便自顾自地说:“父皇的后宫中只有母后,深宫那些院子便闲置下来,只留了洒扫宫人,哪怕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还是有许多院子不曾去过,绮澜苑偏远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绮澜苑竟有满树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艳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开在枝头,恰到好处的艳而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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