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话音一落,包括霍松声在内都难掩惊诧。放眼朝野,能代天子问罪者,古往今来只有内阁首辅一人。 林霰才入翰林,穿的是翰林文官最低品阶的官服,除了皇帝厚爱,他连拿得出手的政绩都没有,却能代天子问罪,足可见赵渊给了他多大权力。 海寇垂着头喘息,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只差一点,面前这个人就要送他去见阎罗王了。 “我知什么罪。”海寇明显比之前虚弱很多,他反问一句,愤懑的情绪在失力中减弱一些,变成漫无边际的失望,“这样的国家,忠奸不分,逼良为娼,百姓水深火热,我想要推翻它,让一切回归正轨,有什么错?” 图岛上这些海寇多则十年以上,短则五年,皆因获罪朝廷而流放。他们获罪的原因并不相同,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可又罪不至死,朝廷通常会将这类人削去原籍,放逐去大历各个荒芜之境,此生不许回归故土。 这样的地方大历有许多,包括漠北,那边有很大一片放逐地。霍松声作为他们名义上的看守人,会从中挑选一些,主要是那些诚心悔过,资质还算不错的,将他们收归军营做些杂工。 此做法并不罕见,但是像西海这样彻底失控的确实很少,究其原因确实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这事儿往早了说得在赵渊刚登基那会儿。 当时大历刚刚结束了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经年内耗使得财政亏空。朝廷没钱了,后续一系列变法就都运转不起来。那该怎么找钱呢?当时的内阁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的爷爷霍霖,给赵渊出了个主意,用白银代替粮食向朝廷缴税。 这点改变其实对当时的大历来说非常有利。首先大历的造船、纺织、瓷器等手工作坊几乎集中在南方,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大历南部各州府都要高于其他地方。因此,南方人更多从事手工作坊、从商,而非农耕是其一。其二,南部经济的兴盛使当地有更多可供在民间流转的现银。 其次,对于北方来说,由于经济落差,他们主要依赖于农耕,并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支持,但由于南方商贸发展,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是,当南方提供的资源往北部流入时,百姓手中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这些东西。 再者,全国各地均以粮食纳税,所得再运抵长陵,其中路途遥远,光是往来运送的花费就高得离谱,在途中还可能有各种因素造成粮食的损失。即便到了长陵,其价值也大打折扣。 所以用白银代替粮食来纳税这一举措,一经推出可谓在全国广受好评。各地白银流向国度长陵,以长陵为首的北部中心极大辐射了周围州府。北方的百姓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空余出来的人手可以从事农耕,发展农业经济,同时白银作为流通的钱币,可以购买南方资源,惠及南方经济。 这一变法史称“白银法”,在实行之初,它完全调动了大历境内白银流转的速度和范围,使财政大权收归中央管控。 可惜好景不长,变法第三年,税改的弊端尚未彻底显现,霍霖就因病过世了。 霍霖死后,他的学生李勤继任内阁首辅,也是从那开始,大历有一拨人,因为开罪朝廷陆陆续续被流放到西海图岛。 李勤上任的第二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清算土地,并按照新的土地面积征收地税。李勤的出发点其实是好的,一是重新计算大历国土面积,二是避免地税漏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想要增加国家财税收入。 可问题就在于,当年的赵渊过于急功近利,他登基之初便因“白银法”被百姓称赞,更加迫切想要稳固自己在民间的形象。 于是他给李勤下了死命令,命他在半年内完成国土清算。 这个时间对于土地面积广袤的大历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李勤上疏几次被驳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是怎么能在半年内丈量完全部的土地呢?无疑是论功行赏。 李勤按地域给各州知府下了命令,完成者重赏,完不成则重罚。重压之下的行动力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举国动员,掀起了一场狂热的“清地运动”。 但有奖有罚本身就是问题。 有人因此打起了歪心思,贪功者为了奖赏,疯狂地开垦荒地,新开垦的荒地根本无法种植,可税收却落到了农民头上。而那些无法在限时内完成任务的,为了保住性命,虚增土地数量,先上报朝廷。等到征税开始,无法收齐应缴税钱,又会提高税率,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自此民间怨声载道,可天子远在长陵,不知民间疾苦,文官们传达上去的,都是百姓如何赞美皇上,如何歌功颂德的美言。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姓不堪重负,弃田成为流民者数不胜数,而那些实在无法生存的,便动起邪念,烧杀抢掠,由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那几年大历境内很不太平,后来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长陵里的赵渊,赵渊一怒之下下令清理流民,并捉拿作奸犯科者,情节严重者一律斩首,有情可原的,便流放图岛,永生不得重返大陆。 可谁知道,那些年种下的因,在二十年后结下了果。 流放图岛的百姓在对国家的失望与愤怒中萌生反意,转而与周边岛国勾结,不停骚扰沿海地带。后来情况愈演愈烈,还与回讫暗通,企图攻略中原,取而代之。 “赵渊枉顾民声,乱行变法,倒行逆施,致民生多艰,逼良民为流民,逼百姓为盗匪。”海寇徐徐陈述,一字一字万般无奈,万般不平,皆融为一句,“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们拥戴吗?这样的国家,值得我们维护吗?在这种国家生存下去的人,与蝗虫臭鼠有何区别?助纣为虐而已。” 海寇之言说来平静,却字字如砭,叫人听得心惊。 在场的有海州巡抚,也有岷州知府,有边塞将军,还有那么多籍籍无名的狱卒,他们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里,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现在连空气都是腐朽的味道。 除了林霰。 他对海寇的说辞没有半点反应,他像是海寇口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蝗虫臭鼠,沉沦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并没有一点打算挣脱的意愿。 “真感人。” 林霰轻叹着,用令人心惊的冰冷回应道,“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发起战争的理由。” 海寇不屑道:“我们又谁比谁高贵呢?这几个月岷州一带流言四起,说西海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利器,我们不过是小小试探,就发现大历的防守不堪一击。你说这流言从何而来?盼望着起兵造反,推翻这个王朝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看中的黎民百姓?” 霍松声看向林霰,他比谁都清楚流言来自何方,因此深深感到林霰的矛盾,他可以为了绊倒赵安邈弃岷州百姓不顾,此刻也可以为岷州百姓向海寇问罪。 今日林霰代天子问罪,来日是否也有人向他问罪? 谁知林霰听罢波澜不起,缓缓说:“自古成王败寇,待你有朝一日临驾于我之上,再来责问我的罪过罢。”
第57章 “赵渊的走狗。”海寇嘲笑着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皇帝的‘道’本身就是错的,凭什么拿来做审判我的标准?” “凭赵氏乃天下大统。”林霰的指尖沾了点血,衬得他肤色愈发的白,他捻了捻指腹,将红色晕开,“凭赵氏为尊,你为囚。凭今日我要你死,你活不到明日。” 林霰字字句句在为赵氏说话,言辞狠厉,却也恳切,真像一只忠心的狗。 海寇喘着粗气:“奸佞小人!大历迟早毁在你们手中!别高兴得太早,天子无心无情,戚时靖和靖北军就是你的下场!” 霍松声猛地抬起眼,敏感地看向林霰。 林霰那边并无多大反应,他恹恹的,似乎是站久了有些累,幽幽说道:“是么,我可太期待那一天了。” · 从狱司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傍晚的时候,岷州变了天,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狱司内有备用雨具,陈泰平让林霰他们在外等等,他进去取来。 杨钦搓着手呼热气说道:“今年冬天可真冷,从没有这么冷过。” 岷州的风有一股淡淡的咸涩,林霰鼻翼轻轻翕动,伸手出去,任雨点打在掌心。 霍松声垂着眼看他的动作,心里鼓囊囊的,说不出都是些什么情绪。 “岷州有家做鱼头锅的店,味道还不错,咱们去尝尝?”杨钦提议道。 仗打完了,大获全胜,捉了人,问了罪,后续一切事宜要等林霰整理好海寇的口供,然后送回长陵请旨,由皇帝定夺。 霍松声意兴阑珊,盯着一滴接一滴的雨自林霰手指间落下。他还是想去营地看看,或者说他更适合留在海防司,而不是跟着林霰。 林霰问道:“将军去吗?” 霍松声收回视线,还是将林霰的手拉了回来:“你们去吧,我回海防司了。” “仗都打完了,还去海防司做什么?”杨钦劝道,“小侯爷跟我们一道吧,这冷天就适合吃锅子。” “军人要待在军人该待的地方。”霍松声挺喜欢跟杨钦呛嘴,“就像巡抚大人您,出来溜达一圈还得回巡抚衙门,是不是?” 杨钦被霍松声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好转向林霰:“林大人,那咱俩走?” 林霰没有拒绝,等陈泰平将伞取来,他将马车让给了霍松声,让他先回海防司。 杨钦说的那家鱼头锅藏在岷州一条小巷子里,当地人来吃的,滋味好,过去人总是很多,若是来晚了连桌椅都坐不上。可因为战祸,现在店里没什么人,热乎乎的锅子,竟也显得冷清。 陈泰平与杨钦大概是店里的常客,和老板很熟,他们在这儿留了一间小厢房,方便谈话。 “林大人有什么忌口?”陈泰平先问林霰。 林霰口味清淡,在味觉衰退初期,林霰由于不适应曾有段时间嗜盐嗜辣,后来生了满口燎泡,那之后就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 “没有。”林霰说。 于是陈泰平要了个店家招牌鱼头锅,还配了点涮菜。老板把鱼送上来的时候,手中提了壶酒,还送了下酒菜。 陈泰平给在座的满上酒,说道:“林大人,岷州的醉仙叹,至少在土里埋了二十年了。” 醉仙叹是岷州特色佳酿,味不冲,挺淡的,就是后劲足,不常喝的很容易醉。 林霰不怎么喝酒,但也没有阻止,还将杯子端起来问了问。 陈泰平笑脸盈盈地问:“怎么样?” 林霰点头说:“嗯,很香。” 他身体原因,许多东西不能碰,一言在身边时会提醒,自己平日里也很注意,今日却一反常态和人碰了杯。 酒入喉肠,连肺腑都是辣的。 林霰不经意皱了下眉,陈泰平又满脸紧张:“大人,不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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